矮脚母猪的十年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5 编辑 <br /><br />矮脚母猪的十年
文/虞城传奇　　　　分田到户后，乡亲们喜迎丰收年，家家屯里都是满满的稻子山，勒紧裤腰带还吃不饱肚子的窘况大有好转。一直以来牢牢占据餐桌的红薯等粗粮渐渐淡出主食行列，被大米煮稀饭所取代。在特定的日子里，我甚至能吃上喷香的米饭。农村娃一脸菜色身体像根豆芽菜的时代，渐行渐远。我干瘪的小身板就在大米的滋补下慢慢变得丰润与活跃起来。
　　在归城街上的大米加工厂中，脱皮机的喷口里滚滚流动着白米，就像一匹白练腾空。米粒好似流动着的宝石般晶莹剔透，闪着润泽的光。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热腾腾的气流横扫过空旷的车间，夹带着的米香不断刺激着我的鼻腔。这蕴着生机的气息充盈了每一个角落，它们团团包裹着我。哪怕还没有粒米下肚，我却已感到有一股子力气油然而生，撑着编织袋接米瀑的双手更加有力。
　　喷香的米饭不仅填饱了人们的肠胃，还丰盈了人们的精神内质，它给人们输送着生命的养分。与大米同出一源的麸皮，也不断从稻谷上分离出来，那是养猪的好材料。它们从另一出口不断滑下，很快装满一个又一个麻袋。望着满满的衍生品，母亲决定给我家增添一位新成员。
　　那天，母亲起了个大早，跟着赶集队伍去了中泾老街，又叫钱家宅基。那里有集市，是周围十里八村自发形成的交易市场。母亲花了手头所有积蓄，带回一头黑黑的矮脚小母猪。 　　母亲把母猪安置在柴房。除了人住的两间半瓦屋，家里就剩一间自个儿搭建的小屋堪堪能用。父亲在柴房树起一排木栅栏，在栅栏边安装了一个木食槽。母亲就在地势高些的东边角落铺上干净的稻草，那是给猪睡觉的铺盖。厚厚一层，软软的，带着稻茎特有的清香气息。打理好一切，母亲用粗铅丝将栅栏门牢牢固定，还给柴房门加了一个挂锁的搭扣，用一把沉甸甸的铁锁锁好。矮脚母猪就在这改建的宿舍安家落户，成为我家的一员。
　　我一直记着母亲难得一见的灿烂微笑。那时的她正专注地看着这个新成员，以及改为猪舍的柴房的一切。这笑容让母亲一直偏于严肃的脸庞显得柔和起来，有一股幸福的味道从这里漾出。两间半瓦屋已经老旧，逢到雨天里外一样成为泽国，急需整修与重建。生产队里的欠账一拖再拖，快要拖不下去了。队里可怜的分红要等到年底才有，基本靠不上。一家人的过日子哪样都缺不得钱，可家里没钱。站在现实困境里，母亲此刻也许正在憧憬那光明的未来。她可能想见了将猪仔卖了家里有钱使唤的情景，更可能是看到了原本可望不可及的念想成为现实的场景。
　　虽然一切都还很遥远，她的眼前只有一头小母猪，但至少有了希望不是？有了希望就有盼头。微笑渐渐收起，母亲恢复了一脸严肃。她的眉头皱起，形成了一个隆起的“八”字。可能，她转念又谋算起了第一笔收入的用途。跟丁家巷的女伯伯家预支的饲料钱得先还上，他们为我家养猪出钱出力，真不好意思再拖他们的后腿。筹建中的新房材料还缺很多，准确地说是基本没有。能不能先去窑厂买点八五砖来，得空先把地基打好，慢慢儿再去添砖加瓦……
　　母亲把母猪当成了心肝宝贝，可着劲儿地疼爱。那是她摆脱困境的希望。小母猪在母亲温柔的关切里过上了好日子，它吃了睡，睡了吃，舒舒服服，整日无所事事。可我不喜欢矮脚母猪。它看起来又黑又脏，又矮又丑，远没有奶奶的花猫漂亮。它也不能像隔壁国庆家的大黄狗一样陪我玩。它只会吃了睡、睡了吃，还不时发出难听的呼噜声。后来我发现，它不仅不能陪我玩，还挤占我玩的时间，更挤占母亲对我的关怀。一段时间里，矮脚母猪成了我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自打母猪到家后，我常被母亲发配到田野。我得去给它打猪草，不打满一只大四角篮的新鲜猪草就不准回家。那篮子四四方方的，空空的竹篮胃口很大，足足能装让小猪吃个半饱的空心莲子草，我称之为水花生。柔嫩鲜美的水花生是猪的最爱。此外，还有紫花苜蓿、狼尾草等等，也是猪喜爱的美味和我手中镰刀指向的目标。
　　在家乡的田间河畔，有无数的野草在那疯长。它们也许无法给人们提供食材，但却能够满足家畜的需要。野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土地给人类的慷慨赠与。我和一群童工领到的任务大同小异，就是将这些新鲜的野草输送到家畜需要的地方。
　　为省点力气，我学会了将长草铺在竹篮口的偷懒法儿。上面看实实一层，假装已经装得很满，其实篮底里中空。我不喜欢猪，连带着也不愿意尽力打猪草，我宁可多玩些时间再回家。母亲看了我的杰作，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家里不仅没有一分余钱，还倒欠着生产队一笔借粮款，麸皮的产量又远不够大肚小猪的消耗，母亲没法子，就把我抓了童工，但看着我不情愿的模样，唯有一声叹息。好在我只是暗自生气，母亲的要求还是遵守并会大体完成，打了折扣的猪草也基本能满足母猪的生长需求。
　　有麸皮与野草的滋养，小母猪在猪圈烂泥里打滚撒欢，以似乎能看得见的速度长大。不知是它毫不挑剔的好胃口帮助了它，还是我家的氛围滋养了它，总之它没病没灾长势奇好。一眨眼的功夫，小母猪长大了。母亲开始仔细为母猪物色新郎官，就像给孩子物色对象一样谨慎。
　　一只高大健壮的种猪在主人的牵引下远道而来。主人是个瘦削的黝黑老头，戴着一顶麦秸色宽沿帽，手里还拎着一根细长的竹枝条儿，不时甩出响声儿催促种猪快些走道。他们沿着曲折的乡间小道来到望虞河边，在摆渡船的帮助渡河而来，又走了半晌来到我家柴房，去完成种猪的播种任务。工作顺利完成，种猪跟着主人悠然离去。
　　母亲松了一口气，计算着母猪的产期就去忙家务。才半袋烟工夫，就听得有人在窗外喊：“有头母猪朝望虞河边去了，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家的？”母亲以最快速度从厨房冲到柴房再奔到河边。她冲上前去死死摁住痴痴遥望河对岸的母猪。它嗷嗷叫着抵死不肯回头，粗矮的四肢深深陷入地面。人和猪对峙到精疲力竭，最后在大家帮助下回到家中原来的位置。母猪凄厉的嚎叫在我心里回响了很久，也许那声儿里包含着它对猪生的美好憧憬，以至不惜私奔前去寻找情猪。父母亲轮着扁担几次狠狠抽打不顾一切的母猪，打得它皮开肉绽，哆嗦着矮脚躲在角落痛苦地长号，倚着墙壁浑身抽搐不停。
　　安分下来的母猪沉默许多，它开始了孕育胎儿的大业。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矮脚母猪善生养，头胎它就产下了十只猪仔。小猪们唧唧叫着，在母猪腹下你推我搡，争抢吮吸母乳的最佳位置。吃饱了的它们就在母猪身边闲逛，或者抬头眯眼审视着这个世界。蓬勃生长的猪仔经过阉割后就该出笼了。父母借来推车，在丁家巷伯伯的帮助下，张罗着将它们送到周边的集市叫卖。喂奶时一副温柔相的母猪急红了眼，它暴跳起来，粗矮的四肢急速地奔走，以自己的身体护着猪仔们，不让人碰它的孩子。母猪的努力丝毫无法阻挡事情的发展，它只能用嚎叫不断呼喊它的孩子们，虽然车子已渐行渐远。随后，是长久的沉默，以至于让我有种错觉，母猪已突然消失，不在柴房中了。
　　同样的轮回不断上演，母猪进入到它的生育高峰期，但它越来越沉默。那是巅峰一胎，它创纪录地生了二十四只猪仔。母亲喜出望外，这些猪仔可都是财富。只是笑过后她就开始发愁：拿什么养活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呢？上一圈猪仔的确遇上了好时候，卖出了接近历史最高水平的价儿。可为了买砖瓦水泥花了不少钱，预留的资金要应付创纪录的猪仔数量肯定捉襟见肘。尽管母亲的心揪了又揪，跟拧出了麻花儿似的，最终还是咬牙决定不放弃任何一只猪仔。母亲将所有能够动用的资源全都用在养猪上，精打细算扳着手指头过日子，眼巴巴地盼着崽儿们早些长大。
　　倒出麻袋底里最后一点麸皮，用木铲子在木桶中调成糊糊，母亲亲手将最后一餐倒进猪槽。看着猪仔们狼吞虎咽的她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要以此将累积的压力全都吐出去似的，眼里有压抑不住的期待。猪仔明天就可出栏，清洁溜滑的口袋很快能再次充实起来。
　　车轮欸乃中，父亲肩挎皮带在前方使劲儿地拉，母亲撅着屁股在后面用力地推，我在一旁推着自行车缓缓跟进。遇到上坡我就上去搭把手，帮着使劲儿推过去。车里是满满的半大猪仔，它们大部分时候都能保持安静，似乎是害怕惊醒了这静默的夜。在颠簸的石子路上，偶尔会传出几声猪仔的轻哼，然后又重归沉寂。高远的夜空有淡淡星光闪烁，借着微微光亮，我能隐约看见漆黑小路的沿途景致。它们像一幅幅移动的剪影，陪伴我们跨越一程又一程。待到越过坡度最大的新开河大桥，前面就是一马平川。我目送父母缓缓远去的身影，转身去上学。
　　母亲转身挥手，笑说：“好好读书，回来给你买好吃的。”她的脸上密布汗珠。凌晨袭人的凉意压不住身上的热气腾腾，化作汗珠布满脸颊。随后，母亲又低下头，使劲儿顶着车屁股往前挪动。母亲的笑脸与殷殷叮咛的话语一起，化作一段永恒的记忆留存心底。与此景一起留下的，还有父亲费劲拉车的佝偻背影，以及那时才刚有些蒙蒙光亮的天色。
　　放学回家，我没有看到期待的笑脸，也没有收获期待的礼物。父母两人脸拉得老长，沉得快要沁出水来。行情不好，猪仔高价卖不掉，低价舍不得，结果一头猪都没卖出去。他们带着一肚子气回了家。半夜就已出发的父母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许诺给我买的好吃的自然也就没了着落。母亲说起这糟糕的晨间时情绪低落，脸色苍白。一分钱难倒父母亲，集市上多的是好吃的，可他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一家人摇着水泥船去了谢桥集市。在无奈的节节降价声里，我家的猪仔们陆续出笼，随着新主人各奔东西。一路上除了船撸划水声和偶尔的竹篙入水声，鲜有其他声响。母亲的脸上阴云密布，愁眉不展。计划被突然的降价全部打乱，家里的开支捉襟见肘。美好的希冀全部成为泡影，我期盼已久的美味也成了梦里飞走的鸭子。
　　虽然没钱，但家里房子还是要造的，上学还是不能耽误的，养猪仔的活计还得坚持下去，春耕夏种一样都不能拉下。唯一被拖拉下来的是时间，我家的新房上马时间又得延后了。但在父母的努力下，看似遥不可及的新房子还是盖了起来。我家终于告别了下雨天里外一样成泽国的老宅，搬进了新家。老母猪也住上了小瓦屋面水泥地面的全新猪圈。
　　在这里，高产的矮脚母猪度过了在我家的最后几年时光。母猪已渐渐迟暮，逐渐失去了生产小猪的能力。读书回来的我突然发现，我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听它的声音了。奇怪的我随口问起母亲。母亲脸色一暗，轻声说：“前几天，我把老母猪贱卖给了一家屠宰场。”我心一颤，连忙跑去猪圈，望着空空如也的房子，我忽然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
　　近十年的相聚，让我抛却了对矮脚母猪曾经的羡慕嫉妒恨，接纳它为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也将自己融入了我家的方方面面：这栋楼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沾染了母猪的气息；地里的每一颗果蔬，都曾在它们产出的有机肥料的滋养下茁壮成长；我吃的的粮食乃至缴的学费，其中都包含有它的付出。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是靠它的付出度过，但最终它却被送进了屠宰场，奉献出了自身的最后一笔财富。
　　在送我去外地上学的路上，母亲说了句，多亏了母猪，才填上了送你去读书的窟窿。我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很想说些什么，可什么都没说出来。２０１６.４.１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