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定西罐罐茶
2021-12-23叙事散文雪笑
定西罐罐茶是人都会渴。渴了就要喝。神仙渴了,就喝琼浆玉液;清朝的皇帝渴了,就喝鹿血;以前的四川富翁刘文彩渴了,就喝人奶;现在的城里人渴了,就喝矿泉水……定西人渴了,有时就直接喝一气泉里的凉水,然后嘴一抹,又去割苜蓿。夏天,打麦天气,定西人在……
定西罐罐茶
是人都会渴。渴了就要喝。神仙渴了,就喝琼浆玉液;清朝的皇帝渴了,就喝鹿血;以前的四川富翁刘文彩渴了,就喝人奶;现在的城里人渴了,就喝矿泉水……定西人渴了,有时就直接喝一气泉里的凉水,然后嘴一抹,又去割苜蓿。
夏天,打麦天气,定西人在烈日下碾场甩连枷,汗如雨下之后,就是渴而又渴,这时候,他们常常就喝一种自制的常备饮料——滚水。
制作滚水的原料,或是炒揪树叶,或是炒焦的麦粒——最好是瘪小麦的,瘪了的小麦入水后会浮在水面上,所以又称浮小麦。老人们说,喝浮小麦滚水,能解渴,也能止汗。
也有人把大香和小茴香炒熟了,用开水一冲,这种滚水,一定另有什么神奇的功效。
最简易的滚水,就是把一块馍馍烧焦了,然后扔进瓦罐的沸水里,滋啦一声之后,滚水就制成了。人们干活干渴了,举起瓦罐,美美地喝一气滚水,心里顿时会感觉一凉,全身为之痛快舒坦。
如果说喝滚水是定西人忙碌中的“快饮”,则喝茶就是相对悠闲时的“慢品”了。
土黄骡子驮缸哩
你唱歌我给你帮腔哩
我有心和你对着唱
嗓子塞着对不上
嗓子塞了茶喝上
你把我南路的腔拉上 这首定西民歌,唱出了喝茶之好:好在能让塞了的嗓子恢复歌唱!是的,在定西人的心目中,喝茶,从来就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与幸福:“四姐成(嫁)给了财东家,她会享福着品香茶。” 但是定西人喝茶的历史却并不久远。清人张元[上日下升]《度陇杂咏》诗云:“寂寞经荒县,萧条只几家。边云迷古堞,嶂月冷清笳。小市都无米,居民不解茶。破檐门不设,愁杀晓风斜。”他写的应该就是当时——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定西一带的真实景象。这个江南书生,踏入和江南风光天不同地不同别是一个世界的甘肃陇中,觉得自己几乎是在“落荒而走”。在他这种未出阳关先已满目苍凉的感受中,最让他不能适应的,有两样:一,食则无米。二,饮则无茶。 饮则无茶——这里的茶专指出产于南方的茶叶——的历史,在定西是十分漫长的。有一种事实可为反证:在七十年代,定西人仍然大量饮用着自己做的“土茶”。《定西县志》记载:“农家于果树落叶时,采集樱桃、楸子、红白檎、苹果等树叶,经熬晒,制成茶叶,供平时饮用。”严格地说,这不能叫做茶。 时光飞转,到了人民生活蒸蒸日上的现在,这食则无米饮则无茶的历史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几年前,陕西作家贾平凹驾临定西通渭县,对通渭人的“茶生活”有过这样的描写:“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贾公所描写的,就是甘肃人几乎人人能解的所谓“罐罐茶”。 南方人喝茶,喜欢追求一个雅字,所以我们常常会从影视上看到那些装模作样的“茶动作”:轻轻端起,轻轻吸一口,咂一咂嘴,轻轻放下……南方人泡上一杯清茶,眼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了身躯,鼻吸着淡淡的茶香,觉得有淡淡的芬芳从心肺穿过,然后被温润美妙的感觉所包围听风吹也听雨落,想过去也想明朝……于是便想去写诗了。然而甘肃人不喜欢这样喝茶。甘肃人喜欢喝罐罐茶。定西人自然也不例外。在定西,如果有亲戚朋友到自己的家里来,主人必先摆一个梨木小方桌,必先忙着把茶炉子生着。炖罐罐茶的小炉子,随时代的不同而不同,以前多用木柴,所以是泥炉子,所谓红泥小茶炉者是也。主人不时要低下头去用嘴把火吹亮,眼睛被烟得流泪,屋顶也往往被熏得乌黑;有了煤油以后,人们就改用为煤油炉,灯芯子可大可小,方便极了,缺点却是煤油燃烧时有一种味道,往往会影响了茶的清香;通电之后慢慢就使用电炉子,干净,方便,也没有异味,唯一的缺点却是电炉子的炉丝常常会断,有时也会打断了人们的雅兴。现在,定西的好多地方都开始使用沼气,于是也开始用沼气炖茶。小小的一朵蓝色火苗,正好干净利落地煮茶,既卫生,又方便,且安全。炉子上坐着的,自然就是煮茶的小沙罐了。 甘肃人把喝罐罐茶形象地叫做“捣罐罐茶”。一边“捣”着,一边谝着,这谝就不再是“干谝”了,这谝就特别地有滋有味了。谝,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北京人叫侃,东北人叫唠嗑,书上叫聊天,定西人叫“谝椽”:吃喝嫖赌官,上下九千年,无所不聊,不所不谝。而一边谝,一边捣罐罐茶,则水陆并进,为谝之佳境。这样的谝,又叫“搞闲”,其实就是在一起说一些闲话。人生常讲正儿八经的话,如领导之开会,如教授之做报告,太累,太没意思,有意思的其实正是说闲话。贾平凹有时候会把一些秘密向人们免费赠送,比如他曾说:“研读许多经典,发现了他们共同的秘密:会说闲话。闲话说得好,味就出来了。”语言之味,是什么味?贾平凹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了一个很土但很准的词:“筋”!这是陕西人形容最好吃的面条的一个词。这个词,有的地方说成了“劲”,比如好劲道方便面。在定西,就叫“有筋桥”,就是耐嚼。而闲话,是最耐品最耐嚼的一种话。说闲话的时候,最好的佐喉之物,就是茶,就是罐罐茶。 平常莫过于一杯凉水,一撮茶叶,一只或易拉罐或瓷缸或砂制的罐罐,一炉小火,而奢侈与隆重亦莫过之。一个人捣罐罐茶,是一个人的盛典;两个人捣罐罐茶,是两个人的盛典;七个人八个人在一起捣罐罐茶,这时候,这场面,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村庄的盛典! 罐罐茶可是苦苦的茶哇,但人们喝的也正是那一口苦,人们需要的也正是那一口涩。几口苦茶下去,馋解渴亦解,怀舒情也舒,什么心中块垒,什么麻搭疙瘩,什么挫折打击,什么辛酸难过,都被这几口苦茶给冲走了、淡化了、融解了、淹没了。放下茶杯,低垂的眼皮抬了起来,四散的目光聚了起来,无力的胳膊雄壮了起来……沿着苦茶荡涤的通路,曾经迷失的精气神又一次如夏季的河水般充满了内心与血脉。这时看天,不再昏暗;听鸟,鸟语啁啾;望世界,世界明丽温暖,宛然美好人间。喝惯了这样的罐罐茶,再喝纸杯子里的泡茶,简单什么味道也没有——那叫什么喝茶! 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待客的食物也日渐丰富,香烟、酒、点心、时新水果等也不鲜见,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上要炖一炖罐罐茶,说一说话,聊一聊天,然后才饮酒吃菜,最后才吃饭。 在甘肃,在定西,罐罐茶已经成了一种文化。有人这样说:“他们喝罐罐茶,绝不是为了消闲,而是为了保证一天的劳作对水的需要,他们用那样小的茶盅,也绝不是追求雅致,而是在表达潜意识中对水的珍惜;他们追求茶的苦味,因为耐不得茶味之苦也就耐不得劳作之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罐罐茶就是他们对人生理解的物化,他们的情感都通过罐罐茶的‘茶道’而得以诠释,如果你想了解旱作文化和生活于这个文化圈内之人,尽可于罐罐茶中品味。”他说得太好了,他一定是个会喝罐罐茶的人。 在好多年前,定西人却还在喝一种极为劣质的茶,这种茶叫做“面面茶”。面面茶其实是不能叫做茶叶的,甚至也不能叫它面面茶,最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黑土”。过去进过磨房的人,也许对磨房里地上、墙上的白色积尘有所记忆,如果那可以叫做“白土”,则我想茶叶作坊里地上墙上的黑色积尘,就是“黑土”。然而,就在1980年以前,在陇原上下,还有很多人仍然在饮用这种实在不能称之为茶的茶,只因为它便宜。
你唱歌我给你帮腔哩
我有心和你对着唱
嗓子塞着对不上
嗓子塞了茶喝上
你把我南路的腔拉上 这首定西民歌,唱出了喝茶之好:好在能让塞了的嗓子恢复歌唱!是的,在定西人的心目中,喝茶,从来就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与幸福:“四姐成(嫁)给了财东家,她会享福着品香茶。” 但是定西人喝茶的历史却并不久远。清人张元[上日下升]《度陇杂咏》诗云:“寂寞经荒县,萧条只几家。边云迷古堞,嶂月冷清笳。小市都无米,居民不解茶。破檐门不设,愁杀晓风斜。”他写的应该就是当时——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定西一带的真实景象。这个江南书生,踏入和江南风光天不同地不同别是一个世界的甘肃陇中,觉得自己几乎是在“落荒而走”。在他这种未出阳关先已满目苍凉的感受中,最让他不能适应的,有两样:一,食则无米。二,饮则无茶。 饮则无茶——这里的茶专指出产于南方的茶叶——的历史,在定西是十分漫长的。有一种事实可为反证:在七十年代,定西人仍然大量饮用着自己做的“土茶”。《定西县志》记载:“农家于果树落叶时,采集樱桃、楸子、红白檎、苹果等树叶,经熬晒,制成茶叶,供平时饮用。”严格地说,这不能叫做茶。 时光飞转,到了人民生活蒸蒸日上的现在,这食则无米饮则无茶的历史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几年前,陕西作家贾平凹驾临定西通渭县,对通渭人的“茶生活”有过这样的描写:“通渭不产茶叶,窖水也不甘甜,虽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极其精致,熬出的茶都是黑红色,糊状的,能吊出线,而且就那么半杯。这种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来,既节约了水又维系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贾公所描写的,就是甘肃人几乎人人能解的所谓“罐罐茶”。 南方人喝茶,喜欢追求一个雅字,所以我们常常会从影视上看到那些装模作样的“茶动作”:轻轻端起,轻轻吸一口,咂一咂嘴,轻轻放下……南方人泡上一杯清茶,眼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了身躯,鼻吸着淡淡的茶香,觉得有淡淡的芬芳从心肺穿过,然后被温润美妙的感觉所包围听风吹也听雨落,想过去也想明朝……于是便想去写诗了。然而甘肃人不喜欢这样喝茶。甘肃人喜欢喝罐罐茶。定西人自然也不例外。在定西,如果有亲戚朋友到自己的家里来,主人必先摆一个梨木小方桌,必先忙着把茶炉子生着。炖罐罐茶的小炉子,随时代的不同而不同,以前多用木柴,所以是泥炉子,所谓红泥小茶炉者是也。主人不时要低下头去用嘴把火吹亮,眼睛被烟得流泪,屋顶也往往被熏得乌黑;有了煤油以后,人们就改用为煤油炉,灯芯子可大可小,方便极了,缺点却是煤油燃烧时有一种味道,往往会影响了茶的清香;通电之后慢慢就使用电炉子,干净,方便,也没有异味,唯一的缺点却是电炉子的炉丝常常会断,有时也会打断了人们的雅兴。现在,定西的好多地方都开始使用沼气,于是也开始用沼气炖茶。小小的一朵蓝色火苗,正好干净利落地煮茶,既卫生,又方便,且安全。炉子上坐着的,自然就是煮茶的小沙罐了。 甘肃人把喝罐罐茶形象地叫做“捣罐罐茶”。一边“捣”着,一边谝着,这谝就不再是“干谝”了,这谝就特别地有滋有味了。谝,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北京人叫侃,东北人叫唠嗑,书上叫聊天,定西人叫“谝椽”:吃喝嫖赌官,上下九千年,无所不聊,不所不谝。而一边谝,一边捣罐罐茶,则水陆并进,为谝之佳境。这样的谝,又叫“搞闲”,其实就是在一起说一些闲话。人生常讲正儿八经的话,如领导之开会,如教授之做报告,太累,太没意思,有意思的其实正是说闲话。贾平凹有时候会把一些秘密向人们免费赠送,比如他曾说:“研读许多经典,发现了他们共同的秘密:会说闲话。闲话说得好,味就出来了。”语言之味,是什么味?贾平凹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了一个很土但很准的词:“筋”!这是陕西人形容最好吃的面条的一个词。这个词,有的地方说成了“劲”,比如好劲道方便面。在定西,就叫“有筋桥”,就是耐嚼。而闲话,是最耐品最耐嚼的一种话。说闲话的时候,最好的佐喉之物,就是茶,就是罐罐茶。 平常莫过于一杯凉水,一撮茶叶,一只或易拉罐或瓷缸或砂制的罐罐,一炉小火,而奢侈与隆重亦莫过之。一个人捣罐罐茶,是一个人的盛典;两个人捣罐罐茶,是两个人的盛典;七个人八个人在一起捣罐罐茶,这时候,这场面,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村庄的盛典! 罐罐茶可是苦苦的茶哇,但人们喝的也正是那一口苦,人们需要的也正是那一口涩。几口苦茶下去,馋解渴亦解,怀舒情也舒,什么心中块垒,什么麻搭疙瘩,什么挫折打击,什么辛酸难过,都被这几口苦茶给冲走了、淡化了、融解了、淹没了。放下茶杯,低垂的眼皮抬了起来,四散的目光聚了起来,无力的胳膊雄壮了起来……沿着苦茶荡涤的通路,曾经迷失的精气神又一次如夏季的河水般充满了内心与血脉。这时看天,不再昏暗;听鸟,鸟语啁啾;望世界,世界明丽温暖,宛然美好人间。喝惯了这样的罐罐茶,再喝纸杯子里的泡茶,简单什么味道也没有——那叫什么喝茶! 现在,人们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待客的食物也日渐丰富,香烟、酒、点心、时新水果等也不鲜见,但是,人们还是习惯上要炖一炖罐罐茶,说一说话,聊一聊天,然后才饮酒吃菜,最后才吃饭。 在甘肃,在定西,罐罐茶已经成了一种文化。有人这样说:“他们喝罐罐茶,绝不是为了消闲,而是为了保证一天的劳作对水的需要,他们用那样小的茶盅,也绝不是追求雅致,而是在表达潜意识中对水的珍惜;他们追求茶的苦味,因为耐不得茶味之苦也就耐不得劳作之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罐罐茶就是他们对人生理解的物化,他们的情感都通过罐罐茶的‘茶道’而得以诠释,如果你想了解旱作文化和生活于这个文化圈内之人,尽可于罐罐茶中品味。”他说得太好了,他一定是个会喝罐罐茶的人。 在好多年前,定西人却还在喝一种极为劣质的茶,这种茶叫做“面面茶”。面面茶其实是不能叫做茶叶的,甚至也不能叫它面面茶,最准确的称呼,应该是“黑土”。过去进过磨房的人,也许对磨房里地上、墙上的白色积尘有所记忆,如果那可以叫做“白土”,则我想茶叶作坊里地上墙上的黑色积尘,就是“黑土”。然而,就在1980年以前,在陇原上下,还有很多人仍然在饮用这种实在不能称之为茶的茶,只因为它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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