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城市夜空的鸟
2021-12-2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在城市的夜空,曾经有一只鸟飞过。借着迷乱的灯光,我看见那只鸟浑身透着苍茫的白色。当时的情景是,一场春雪刚刚消融,寒气仍然徘徊未散。我骑车穿过霓虹遮盖的楼宇空隙,行进在一段人影稀疏的路上。超市的橱窗灯火辉煌,热烈的音乐使门前的台阶和远处……
关瑞
在城市的夜空,曾经有一只鸟飞过。
借着迷乱的灯光,我看见那只鸟浑身透着苍茫的白色。
当时的情景是,一场春雪刚刚消融,寒气仍然徘徊未散。我骑车穿过霓虹遮盖的楼宇空隙,行进在一段人影稀疏的路上。超市的橱窗灯火辉煌,热烈的音乐使门前的台阶和远处的树木更加黑暗。
我接到了一个朋友的长途电话。他说他刚下班,一个人在房间里喝酒,心里有些难受。为了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朋友三年前去了南方,在一个靠近大海的城市里讨着生活。他说那里很潮湿,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美丽的鸟每天清晨都从窗外飞过。但是,现在的晚上,他在电话里说他其实就是一直孤独的鸟,每当栖落夜的枝头,就有些别的滋味潮水般涌上来。
电话里,我闻到了大海的阴郁的气息。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展开双翼的大鸟突然闯进我的视野。它悄无声息地划着斜线,从不远处一座仿古建筑的上空缓缓掠过。它展开的双翼在夜空下泛着奇怪的白光,显得有些幽远和苍凉。——在寒意尚浓的夜晚,一只鸟居然幽灵一般飞翔在城市坚硬的森林上空。一团雾一样的东西开始从心底升起。
我说我看见了一只鸟,一只白色的大鸟。朋友喷吐着酒气嘿嘿笑起来,在另一个被黑夜包裹的城市里说,你做梦吧,现在是晚上,鸟们都在巢里睡觉呐。
朋友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一只鸟的心情,却不肯相信我正在被一只梦影一样飞翔在夜空的大鸟叩击着倦怠的目光和贫乏的想象。
我还想说些什么,朋友却在电话的那头没了声息。我想他是累了,也可能是很委婉地拒绝着一只鸟在我的倾听中神秘出现。
在后来的许多个晚上,我都穿过街巷,绕过高高矮矮、明明暗暗的建筑物,甚至骑车到郊外的湖边。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鸟的影子。也许那位有许许多多鸟从从他的窗前飞过的朋友说的对,鸟和人一样,晚上也要睡觉,在属于自己的巢窠,或者陌生的枝头。而那只偶然闯进我夜一般黑暗的视野的鸟,只经历了短短的数秒钟,就成了一种记忆,深刻而且神秘。
我们都有过打鸟的经历。在天真得有些肆无忌惮的童年,我们将弹弓瞄准枝头欢叫的鸟雀,。有的鸟因此渗着殷红的血坠落下来,几片轻羽如雪花飘扬。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童年要在残忍中获得快乐,在夭折的生命痕迹面前完成自己的成长。当鸟渐渐离去的时候,天空被风筝挤得满满当当。飞翔的影子遮蔽了鸟的翅膀,也遮蔽了那些柔弱的忧伤。
结束残忍,并且心存感激地怀念鸟,和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洪水冲刷过的荒滩上,一群人扛着铁锨和羊镐,用几年的时间开垦出一片耕地,种上了麦子、玉米和杨树。当那些植物感恩地生长的时候,他们被召回了城里,并慢慢消失在人海之中。只有还是“右派”的父亲留了下来,坚守着田地和树木。一些过往的鸟,就在这里栖落,在这里筑巢安家。它们和我一样,被父亲呵护着,期盼着。
我没有再打过鸟。父亲不许。我的磨得已经光滑油亮的弹弓也被父亲藏了起来。父亲说,鸟也是他的孩子;它们需要的是保护,而不是伤害。我看见三十多岁的父亲的头上,闪着丝丝银光。
对于那些歌唱或者飞翔的鸟们,父亲唯一容许我做的,是在用土块和树枝围起来的院子里撒些麦粒,放一只盛了清水的碗。树上的鸟就落下来,毫无戒备地啄食、饮水,然后起飞。我在其中体验着另一种温暖的快乐。到了深秋,它们的身躯开始肥壮和笨拙起来。那时,天上的大雁正一行一行鸣叫着,朝日落的方向飞去。而这些鸟不会飞走。它们和我一起留下来,陪伴孤寂而又坚强的父亲度过寒冷的冬季。当树叶凋敝,我终于看清了挂在树枝深处的鸟巢。在密密的枝条和草叶搭成的巢里,鸟们该是多么安详和舒适。
后来,父亲被调回了城里,在一家很小的单位整天拨拉着算盘。多年以后,我乘车路过荒滩里那片曾经的绿地。地梗依稀可辨,但荒草杂乱地长满了田野。水渠干枯,堆满了从远山里被洪水冲下来的石块。
那片树林还在,它们没有长高长粗,在无人照管的时日里长成了灌木,低矮而蓬乱地隐现在草丛当中。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我却没有看到一只鸟的影子,就连那些曾经高悬的鸟巢也荡然无存。站在萋萋荒草中间,我想象着我们走后,鸟们所经历的一切可能的情景。
鸟离去了,就像父亲的双鬓渐渐深刻的岁月,无法抗拒。
蜗居在城市的心脏,我仍然被终年披着绿色的树木感动着,但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鸟的飞翔。而日渐衰老的父亲,每个晴朗的午后,就佝偻着干瘦的身子,在阳光短暂停留的墙根下,和其他老人聊着过去的话题。
已经扛不动一把铁锨的父亲,还精心喂养着一只远离了天空和飞翔的小鸟。它在狭小的笼子里被人数回交易,几经折腾,最后挂在了父亲的阳台上。本来是两只,一只很快就死掉了。在一小盒米粒面前,它被另一只啄死了。父亲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人到晚年,往往容易触景生情。在昏暗灯光平铺的晚上,父亲总是絮叨起曾经有鸟相伴的那些个忧而不伤、哀而不怨的时光。
年轻时候的父亲浪漫如一只在广阔天地里振翅飞翔的鸟。在理想光芒的照耀下,他用激昂的胸怀抒写着美丽的抱负。或许是太年轻的缘故,也或许是那个时代的狂热,父亲终成了一叶浮萍,在波澜四起的河流里沉浮不定。命运开始难以琢磨。一夜之间,理想化为泡影,激情奄奄一息。父亲被打成了“右派”,背着最简单的行囊,在荒滩上创造着人定胜天的奇迹。也就是在那片荒滩上,父亲艰难地为自由飞翔的鸟雀耕耘着家园。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父亲开始在浪漫的灵魂深处解读那些鸟雀活着的全部意义。直到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双手沾满了泥土回到城里,从此告别了铁锨和忠诚的鸟。但是,在散发着钢筋水泥冰冷气息的城市里,重获自由和尊严的父亲,却更多地感受到了孤独。
我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现在混沌而疲倦的目光背后,有着一种怎样的伤痛。当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城市的夜空飞过,我就在这坚硬的森林里寻找着答案。它的出现,就像一道白色的弧光,在我的记忆深处闪现着父亲一生中最为珍贵的岁月。可是,面对日渐衰老的父亲,我不能化作一只鸟,在远离他的视线的高度飞翔;也不能挽留一种别样的飞翔,在孤寂的心头伸展安慰的翅膀。
这将是一种遗憾。深深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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