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解读父亲

　　父亲的脾气很暴躁，是沾火就着的“炮筒子”。 　　家里柜子角撞了头，便生气的操斧子砍去；弟弟在饭桌上撒娇哭闹，不耐烦的挥手打过去，弟弟的脸马上红肿一片；一把拽过扯着妈妈衣角哭的妹妹随手扔到炕角，让妹妹哭的几乎上不来气儿；在村机耕队开拖拉机，累了一天回家，总用生硬的口气，把玩的正欢的我们撵到别的屋。家里经常为诸如此类的小事吵成一团。 　　母亲提醒我们提前离开父亲可能在的方位，免得引起一些不愉快：你爸在屋里睡觉呢！你们别吵的太大声；吃菜时候，筷子别乱搅，你爸要说的；你们还打架？看你爸回来怎么收拾你们？……为生活操劳让母亲没有心绪坐下来循循善诱，父亲的严厉被她当成管教我们的“挡箭牌”。耳熟能详的结果是：吃饭我们等父亲吃完，才敢上桌端饭碗；见到他，不用他出声，就自动跑出去。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关系却形似猫与老鼠。爱在距离、畏惧中冬眠。 　　有次父亲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呻吟，我们以为他喝醉了酒，还莫名担心他会不会耍酒疯？便躲到院子里大呼小叫的自寻乐趣。为一家人温饱挣命的父亲，寒心我们对他的不闻不问。经过母亲在“双方”之间几个回合的“开导”，我们挨个去他跟前“请安”般的打招呼，气氛像两国邦交的照本宣科，礼节周到却少温情。但父亲竟然笑了，无声的弯起嘴角，幸福的有些小心翼翼，我们像陌生人一般客气。 　　通过这件事情，父亲对我们的态度有所转变，但童年里根深蒂固的严厉记忆，总让人不能释怀，见到他，即使不躲也会手足无措。 　　我们和父亲之间，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我的那次意外受伤。我坐在门前的土堆上，用水果刀削萝卜吃。听到父亲喊我吃饭，不敢怠慢的站起来往家跑，趴在身后的狗，跳起来打架，我措手不及被它拌个跟头，手里的刀子扎在脸上。觉得脸一凉再一热，血流了下来。大哭中觉得父亲奔过来抱起我，大声喊着母亲的名字，情急之下用手捂着我的脸，拔腿往村卫生所跑，鲜血顺着父亲的指头缝往下流……这是我第一次让父亲抱，对他的敬畏是最好的麻醉剂，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庆幸的是刀子恰好扎在酒窝处，像一次有惊无险的美容手术。父亲的惊慌表现出他对我有多么的在乎，与以前的冷如冰霜判若两人。这是怎么回事呢？少年忽视了这样的疑问。直到三十年后，我有机会静下心抚着脸上的伤疤沉思默想，体会到父亲的大爱。 　　几年后，父亲到镇上的翻砂厂上班。每天辛苦往返几十里路，我们最为高兴的是冬天盼他回家。在炊烟笼罩的乡村黄昏，我们跪在炕里，双臂趴在窗台上，用指甲加哈气吹融玻璃窗上的霜花，望着风雪中父亲打开院门，拿着半箱冰砖（类似一种大冰棍）直接拐进仓房，我们在屋内“竟猜”冰砖的存放地点，转不开的关注好像玩一次捉迷藏游戏。 　　父亲经常开大货车去很远的地方出差。我们的盼望、想念像绵绵蚕丝越伸越长。妈妈与我们同翻日历，心情却有天壤之别。她祈祷父亲旅途平安、一路顺风，我们关注的是父亲带回来的礼物。望眼欲穿中，他手中的人造革皮包放到炕上，我们争着去拽开拉链。有成摞的本子、饼干。一种叫“海枣”的食品。在物质贫乏的童年，我们能躲在家里大块朵齑，这是多么值得高兴得意的事情啊！ 　　后来，父亲辗转来到机关，担任司机，负责接住城里的领导上班。当时交通不算发达，乡亲去城里，要去四里路外的公路等车，车票很贵，承包线路的车主看乘客的流量走走停停，车次并不固定。出门如此费周折，不少人便“瞄”上父亲去接领导的空车，经常他还在吃早饭，“捎脚”的人就等在旁边。一向对我们严肃的父亲，此时脸上却挂着微笑，友好的跟他们打着招呼，寒暄着家常。 　　父亲工作时间不固定。更多时候是以领导的个人需要来安排。有一年冬夜，下着雪，单位通讯员来到家里，把刚入睡的父亲叫醒，转达某领导的话：他家的一个亲属，晚饭后不顾劝阻，借着酒劲连夜回家。等人走以后，看着飘起的雪花，急速的降温，领导越想越担心，于是叫父亲开车沿路去找。折腾了半夜，一直追到那位亲属家里，得知人躺在床上睡的正香才作罢。这时，天已经亮了，另一位领导要起早开会，父亲来不及吃饭，顾不得休息，又继续出车了。 　　北方的冬天，低温寒冷，车库温度低。有一次，领导急着出门，发动机不好打火，就批评父亲几句。父亲顾不得解释，只能着急的烧开水加温。等排除故障，急匆匆开着车，撵上等在公共汽车站的领导。领导还是视而不见的登上公共汽车……从那以后，虽然家离单位很近，父亲总是提前很长时间上班，保养好车辆，等待领导随时调用。 　　这些事情，从来不见父亲说过，等我们辗转的得知经过、真相，身在职场的潜规则，却让我们只是偷偷发几句牢骚作为声援。父亲为了给我们挣学费，为一家七口人的温饱。在平时的工作里，任劳任怨，把笑脸、心情陪给艰难的人生，回家带来无处消解的沮丧，这是渴望爱与理解的狡黠，甚至是一种缺少好脾气陪衬的撒娇。 　　当我辛苦养育子女，收起锋芒，在社会上带着面具为生存苦苦挣扎，回家不由自主的宣泄无从释放的坏情绪，仿佛父亲做派的当年翻版。想起童年对他畏惧之余，甚至郁结怨恨的情绪。夺眶而出的热泪融解横亘心头多年的坚冰。原来父亲的爱默默藏在心底，当沧桑滑过人生轨迹，历尽生活磨难，懂得体谅的同时，更怀有深深的羞愧，谦卑的俯首——先把自己放的很低很低，然后学会感恩。 　　现在父亲已经退休，还想继续开车，每每是用人单位嫌父亲年龄大而作罢。自己买面包车跑运输。运作了一年多，由于观念过于“正统”，没有适应当前形式（这也难怪，父亲几乎给领导开了半辈子车，被潜移默化、循规蹈矩的缺乏灵活性），以赔钱而告终。 　　打麻将是父亲的最爱。他开了一辈子车，终于有闲下来的功夫，便整日流连麻将馆，偏偏牌技欠佳，输多赢少，让勤俭持家的母亲颇有微词。 　　父亲对孙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慈爱，仿佛把“省略”给我们的那一份挪到他们身上。给外孙女洗脸，与孙女慢声细语谈话，孩子们跟他无隔阂的玩成一片。母亲见此总会感叹的说：你爸老了脾气也变得出奇的好！是啊，父亲的温情仿佛是霜后的菊，在肃杀的晚秋，用自己独特的鲜艳，等来欣赏他的人。 　　其实有一种爱，没有华丽的外衣，不见夸张、做作的热情，冷峻的背后是默默的高尚奉献，容易被忽视、误解甚至视而不见。父亲用30多年身体力行的书写，才让懵懂等爱的我豁然开朗，庆幸的是感悟来的还不算太迟，我还有弥补的机会。 　　读头上渐添白发的父亲，感觉他像最辛苦、最认真的作者，正用毕生精力写一本书，把繁复的人生用日子的琐碎演绎为生动活泼的人间烟火，简单是复杂的高层次，是大道无形的化境。捧读他的晚年，需要我用心去感动与提醒彼此拥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