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涪江之三·白马人记
2021-12-23抒情散文阿贝尔
涪江之三·白马人记把涪江想象成一棵竹子,火溪沟(也叫夺补河)便是竹子上最繁茂的一棵竹枝,而白马人则是竹枝上最耀眼的一只野鸡。白马人栖息在竹子中部的江彰平原的时候,还不是野鸡,还是伟大的氐,是诸葛亮的武力与谎言让他们开始了长达一千多年的爬柱……
涪江之三·白马人记
把涪江想象成一棵竹子,火溪沟(也叫夺补河)便是竹子上最繁茂的一棵竹枝,而白马人则是竹枝上最耀眼的一只野鸡。白马人栖息在竹子中部的江彰平原的时候,还不是野鸡,还是伟大的氐,是诸葛亮的武力与谎言让他们开始了长达一千多年的爬柱竿运动。白马人顺着竹子爬啊爬,爬到了江油关,爬到了盘龙坝,直到钻进火溪沟的丛林。
今天的白马人还栖息在竹枝上,但竹枝已经衰败,竹叶已经枯萎,就像歌中唱到:“竹子开花了,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白马人失去的不是早餐,白马人失去的是一个民族的名字,一个民族的存在。这些被考证为古代氐人的后裔,在一次次民族迁徙中失落了自己。土地,文字,河流,牲畜,名字。而迁徙的过程,又从来都是被驱赶、被屠杀、被欺骗、被利用的过程,伴随他们的是流血、死亡、恐惧、衰败。今天平武县城残留的西城门和城墙以及留在府志上的“镇羌楼”,无不在述说着在时间里化为尘埃的文明的野蛮与血腥。如果白马人还有梦,如果梦真能传达遗传信息,白马人是能够在自己的梦里再现自己血统的悲剧的。可是,也许白马人真无梦了,他们在被一次次宰割之后,丧失了伟大的祖先做梦的机能。
上世纪90年代,白马人居住地开放为旅游区之后,我多次去到那里,喝酒唱歌跳舞,看他们跳曹盖,听他们唱酒歌。政府将白马人的舞蹈和酒歌国际化、商业化、通俗化。在我听来,白马人的酒歌却是与垂死的盘羊的哭吼没有分别。盘羊的遭遇,盘羊的命运,就是白马人的遭遇和命运。残存的白马人散居在岷山与龙门山交合地带的深山丛林,行政区划即是平武县的白马、木座、木皮、黄羊,九寨沟县的勿角和甘肃省文县的铁楼。我在白马人的神山前伫立,注视那些赤裸的岩石和生生不息的红松和灌木,感觉到的不是它的神奇与神秘,而是一个民族顽强生存的见证的真实与完整。阳山的红松算不上参天,就像这个拜山的民族,倒是灌木显出了生命力的顽强与绵长。每到6月,几树杜鹃花开在崖上,让我想起白马人头顶的羊毛毡帽上随风摇摆的洁白的野鸡翎。
旧时曹盖的意味是真实而深长的。今天不同了,任意复制的曹盖丢失了原本的基因,成为了单一的商业符号。跳曹盖还是旧时旧式的跳法,裹裹裙,羊皮鼓,身体,激情,但却已偏离了本质。一个民族自我的表达沦落成了商业和政治利益的表演。神山得以幸存,取决于一个“神”字。有了森工局,有了伐木厂,原始森林变成了荒山。在白马路,除了神山,很难再看见大树看见森林。在我的理解中,白马人的神山就是唐山人的地震遗址公园。我在祥树寨(jia)、厄里寨和焦西岗行走,出入一栋栋新建的木楼,嗅到的是漂浮的藏文化的气味,在汉字编织的对联旁是买弄风骚的半裸的歌女。我不再指望闻到白马人发达的根系的气味,我只是为它的根系枯萎得如此之快之彻底感到震惊与悲愤。张俐是我在那篇叫《贝》的文章里提及到的白马女子。她的民族名字叫尼嘎早。但还有多少人知道她叫尼嘎早呢?张俐已经成为她正式的代词。然而荣宗尔甲就是荣宗尔甲,吉荻马迦就是吉荻马迦,他们是藏族和彝族的儿子,也自信是藏族和彝族的儿子。尼嘎早是白马人的嗓子,她的美貌也是蓝马鸡和大熊猫无法比拟的。但她没有逃过现代文明的洪流。物质文明。金钱与虚荣。尼嘎早在洒满星光的祥树寨唱背水歌唱酒歌,唱她们自己民族的歌,她本真的声音和性感的腰身让我心颤,但当她唱起流行歌曲,我的心颤就消失了。我是一个时尚的另类,一个文明的背离者,无论是艺术还是肉欲,能激发我的都只有本真与朴素的美。
对于我正讲述的民族,我的家族是有罪的,可是在正史的记载中却是功劳。那个考中进士从扬州过来的判官,便是靠了“开疆拓土,兴学化夷,修筑城垣有功”获准世袭的。有功只是对于皇朝,对于大汉,而对于白马人就是罪。世袭使我的一个个祖先开始了730年的土司生涯,而管辖的正是白马番。白马人是代表官府的土司的臣民,也是时时严加防范的敌人,还是他们手里随时可以打出的一张牌。像1371年傅友德来、1644年张献忠来,官府就招募了英勇善战的白马男子参军;像1378年、1392年、1433年、1535等若干次征战松潘北川平定番乱(藏人和羌人),都有白马人战死疆场。这是典型的“以夷制夷”,浓缩了大汉文化的精髓。在被利用的同时,白马人血管里流淌的古氐人的血质也时有蠢动,时不时制造出一两桩民族独立的骚乱,结局自然和天下的番乱一样被镇压。府志记载了1378年土司克服白马路生番、夺取番地数段、获取首级若干的历史事件。克服就是镇压。所谓文明人文明国家没有真诚反思过自己对所谓野蛮人野蛮民族的“解放”的本质是什么、动机是什么、结局是什么,包括美国对印地安人等土著民族的驱赶、屠杀和驯化。文明是一个进化的过程,动力来自环境和一个民族内在的欲望。而今天所谓文明的胜利依旧玩的是动物法则。从时间和空间的绝对存在讲,文明是虚无的,文明之后又怎样?从众生平等的角度讲,原始民族有选择自己原始生活的权利。个人的自私与贪婪演变为民族和国家的自私与贪婪,演变为全球性的人类的自私与贪婪,世界便到了今天。人类遗忘了,文明是有尽头的,我们是有尽头的,就像我们每一个个我,“建设、发展、腾飞、现代化”可以使我们“现在”更舒适更便捷更霸道,但对于将来、对于地球、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则意味着掠夺!
白马人从自己的民族走失,流浪在汉藏民族的夹缝,日益变得暧昧、孤独、弱小。今天的白马人穿自己的衣裳,戴自己的饰物,也穿牛仔西装,戴金银珠宝;说自己的番话,也说四川话、普通话;在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他们丢失了记忆,丢失了家园,丢失了生活方式。他们插在毡帽上的白羽毛失去了原本的光芒,成了一个标本一个象征。我不敢说这是一个悲剧,我却感觉得到它的悲剧氛围。这个悲剧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白马人跟涪江是两个不同的事物,但却有着某种本质的相似,只是白马人的消解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地球上若干的民族一样,而涪江的消解是迅速的,仿佛在一夜之间——现代的一夜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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