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南岔：远念近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51 编辑 <br /><br />南岔：远念近怯
关 瑞
　　上一次去南岔，是十年前。
　　正是寒冬。雪花被风裹挟着，遮盖了天空，狂舞着落下来。安敦公路银蛇一样，在祁连山下冬眠，还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北京吉普在灰白的杂乱的暮色里行驶，沉重，小心翼翼，而且寂寥。三百公里，从清晨到现在，在前方迷蒙的点点灯火里，南岔镇将成为我们旅途上暂时栖息的客栈。老张放松了神情，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麻利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棵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他打开音响，马头琴沉郁浓厚，像从他嘴里冒出的烟，在车厢里弥漫。我闭上眼，在黑暗里回忆，想象，雨滴落下之前，苍莽的草原上，放马归来的牧民在帐篷前点燃篝火，血一样的鲜红在他们的脸上跳跃。
　　我们在镇子东口一家餐馆门口停车。雪还在大片大片地下，冷艳的花朵从天堂之树凋零。寒冷被餐馆的灯光一点点融化。
　　白杨和老柳迎我们进去。圆桌上已经摆了酒瓶，酒杯，和几盘荤荤素素的凉菜，褐色的筷子成双成对向四周散射开来。桌子边还有几个人，他们站起来，在老柳的介绍中，一一和我和老张握手。他们的手是粗糙的，温暖的，厚实的。我们围着圆桌坐定。白杨招呼服务员上热菜，老柳打开酒瓶，挨个倒酒，说着一路辛苦了。老张是从这里走到城里的，和他们很熟，我是第一次来，有点拘束。他们挨着给我和老张敬酒，身子渐渐暖和，渐渐燃烧。热菜上来了，清炖羊肉，用脸盆盛着，白气混合了羊肉的香味腾腾往上冒。老柳白杨和其他几个人放下酒杯，争着给我和老张夹肉。趁热吃，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冬天除了羊肉，也没有什么别的好东西招待了。老柳挑了一块羊腿上的肉给我，接着说，你是城里来的，吃过的好东西多，到这里来了就将就着点，别委屈了肚子。我说哪里哪里。
　　吃着羊肉，喝着酒，一桌子人从收成说到农村政策，从娃娃上学老人看病，说到婚丧嫁娶邻里纠纷，最后又返回收成。这一次说到收成，气氛有些沉重，远没有刚才那样轻松。白杨舀了一碗羊肉汤递给我，说他的两个儿子眼见着一天天高晃晃的，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可攒下的钱和料还不够盖一间房子的。老柳在一边安慰，别急嘛，你的老大才十七八，还早哩，再过个两三年也不迟。
　　老柳认识我父亲。五十年代最后几年，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劳动过。那时候，老柳刚初中毕业，在大队小学教书。他看我父亲每天劳动完就在宿舍里读书，很羡慕，就常过去向父亲借书，聊天。一来二去，就熟悉了。那时候，饥饿时时威胁着父亲。他就把从家里带来的洋芋拿去，让父亲烤熟了吃。后来，父亲回到家乡。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惦记着老柳。我来时，父亲交代我一定要去看看老柳。没有想到，在南岔一下车，就见到了父亲惦念的人。他的胡茬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延伸到了后颈。他是我的长辈，我该敬他一杯酒，替父亲，他很高兴，一扬脖子喝了。我又敬他一杯，算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他又高兴的一扬而尽。好哇，几十年了，你父亲还记得我，真让我高兴；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啊。他兴奋的有点醉意，断断续续地给在座的人讲述他和我父亲的故事。其中几个人也听说过我父亲，没有多少交往，但说起那段岁月，都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空酒瓶一个一个放在墙角。暖的空气由里向外，溢满了房间。老柳又打开一瓶，还要喝。我说我酒量有限，不能再喝了。他不行，说是这么远来了，得把酒喝好。老张起身去解手，步子晃悠，白杨给他带路，我也跟着出去。飞雪里，苍白的夜正在睡去。其实附近没有厕所，老张轻车熟路，在后院外的一棵树下方便。声音惊动了狗，睡梦里叫了两声。树上有鸟在动，轻微了几下。白杨大口呼气，另一种白包裹着他的高扬的头颅。有风从我身上吹过，势头不及下车时。
　　回去，他们在划拳，声音里充满野性的亢奋和激烈。服务员端下去喝剩的半盆羊肉汤，在火上热了，又端上来，我连着喝了两碗，身上发了汗，感觉脸都是烧的。我也和他们划拳，和他们豪爽地愿赌服输，轮到长辈，我不忘礼节，先恭恭敬敬敬他们一杯。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酒量远比我过去要好，这让我有点奇怪。
　　收场时，已经是后半夜了。老柳年纪大了，但酒量不减，是最清醒的一个。白杨和老张互相抱着肩膀，一摇一晃走在雪地里，还吼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北京吉普就停在餐馆门前，老板和他们都熟，说你们放心，我给你们看着。
　　镇上的招待所不远，两分钟就到。安顿好后，老柳白杨他们几个一一和我们握手言别。房间不大，两张床的中间，端坐着火炉，茶壶在炉盘上咕嘟咕嘟响着。我泡了两杯茶，放在炉盘上。老张的酒醒了一大半，抽了烟，躺在床上。关掉灯，他在黑暗里说，他出去已经几十年了，这里没有亲人了，来一回，自己就像个客人，一点家的感觉都没有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遥远的过去这里的人和事和物，我嗯着，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屋外的狗叫醒我。一抹白光停在墙上，炉子已经熄灭。老张也醒来，伸着懒腰说要是再有个把钟头就完全睡好了。
　　我们该出发了。我们将继续往前走，直抵敦煌。
　　雪已经停了，天还是阴着，甚至不知道光芒的源头在哪里，只觉得满世界都泛着一种灰色的白亮。寒冷重新袭来，带着空洞的风。此时，才有短暂的机会，让目光穿越镇子。镇子比想象中的要小，两排高高矮矮的平房中间，街道向深处延伸。房前的杨树笔直向上，枝头残留几朵蜷缩的枯叶。一股比雪还要白的烟从餐馆的房顶升起，经不住风的淫威，刚出烟囱，就慌里慌张，朝着南面飘去。有人从街上走过，裹着棉大衣，手蜷在袖筒里，腰显得有点弯。他看了我们几眼，继续往前走，好像有事。
　　北京吉普被雪覆盖，雕塑一样。老张踢踢轮胎，有雪花震落下来。他发动着车子，马达声在镇子里回旋。一只鸟，扇着黑色的翅膀飞过，落在餐馆前面的电线上，朝我们张望片刻，又飞走。
　　车里渐渐暖和起来。透过窄小的窗玻璃，我看了最后一眼镇子，就被车带着上路了。这样的离去最好，除了一只鸟，不惊动任何人，不向任何人挥手告别。对于这个镇子，对于这个镇子上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我只是一个过客。天黑了，在这里栖息；天亮了，就要出发，继续自己的旅途。但是，老柳白杨，还有昨晚一起喝过酒、说过话的人，都和这个叫南岔的镇子一起，刀刻的一样，留在我行走的记忆里面。
　　后来的十年时间里，我再没有去过南岔。但它留给我的印象，从来没有淡漠过。雪夜，寒风，灯光，烧酒，和老柳白杨他们的厚道、热情，都像一刀一刀深刻着。仅仅一面之交，它就让我无法忘记，更无法释怀。甚至在梦里，那些刀痕还会偶尔隐现出来。
　　现在，春天的花还没有开放，树木还没有缓过神来，一场若有若无的雨刚刚落过，天空中荡漾着湿润的风。看似无意的安排，我得到了再去南岔的机会。那一刻，留在记忆里的南岔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我试图将它完整显现。它却像雾像水，看着真实，一把抓过去，手里什么都没有，指间空留一些风的痕迹。
　　我是坐着金龙快客去的。先长途跋涉抵达安西县城，再换乘通往镇上的中巴车。这次，南岔是我的终点，因此不用匆忙。中巴车里挤满了人，面孔都很陌生。相识的人，大声说着话，话音有些像老柳，或者白杨，或者十年前那个晚上，和我一起吃过肉喝过酒的每一个人。我急切地在车厢里寻找相像的证据，但是没有。这让我有点失望。
　　路还是那条路。十年前的雪已经融化，路边的两层小楼一幢挨着一幢，它们被粉刷了不同的颜色，在祁连雪山下灿烂着。我推开车窗玻璃，让风吹拂头发和脸庞。几辆小车疾驶而过，大型长途客车鸣着喇叭超过我们，车上的乘客转过头来看我们。他们是去敦煌的，那里有他们的梦想。就像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敦煌，带着工作任务，也顺便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月牙泉边看着红日落下，在莫高窟里被辉煌的壁画艺术感动。
　　中巴车里回响着民乐，草原民族流传的那种。我差点掉下泪来。十年前，在这条路上，我也是听着这样的乐曲。许多情景，总是在不经意间相似着，像冥冥中的安排。小楼的背后，是无际的旷野，我想象着夏天的到来，这里一定就是草原，是马和羊群的天堂，是云朵和野花盛开的地方。
　　车开始走走停停，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在离镇子还有两里远的地方，我下了车。我有足够多的时间，让自己慢慢靠近镇子。背着包，我行走在通向镇子的路上。空气清新，阳光慵懒地撒下来。一辆摩托车从我后面过去，我从一头黄褐色的牛的后面过去，骑手回头看我一眼，我回头看了看牛，牛和主人忙着走路，没有理我。
终于走进了镇子。我努力寻找我熟悉的东西，却没有。我吃过羊肉喝过烧酒的餐馆，已经变成了大楼，一楼依旧开餐馆，进去一打问，才知道老板早换了人。问以前的老板在哪里，他们回答说他在县城开了酒楼，家也搬去了。原来住过的招待所摇身一变，在这幢大楼上挂起了宾馆的牌子。唯一熟悉的，是那条街道，虽然也已经改头换面，不但宽阔平坦，还铺了柏油，但我相信那就是十年前临走的那个早晨我用目光穿越的路。
　　打问了餐馆老板，很容易就找到了镇政府。镇长知道我要来，早做好了接待的准备。他的办公室装修得和城里宾馆的客房一样豪华，老板桌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装裱精致的书法，行草，“天道酬勤”。几盆南方花木在向阳的窗户下面绿意浓浓。采访的事情简单交谈后，我问起了老柳白杨他们。镇长说他从别的乡镇调来不到半年，不认识我说的这几个人。他打电话叫来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约摸五十来岁，鼻梁上夹着老式眼镜。他说，老柳三年前就过世了，是胃癌晚期，“他可是喝了一辈子的酒，医生说他就是让酒给喝死的。”他叹了口气说，老柳是个好人呐，心肠热，又正直，在镇子里威望也高。我暗自悲伤，但闭口没有提我们十年前一起喝酒的事。他接着说，老柳走得也太早了，还不到七十，真是可惜。他活着的时候，一只很热心镇子上的公益事业，下面那条街道，就是他和当时镇上的领导一起往上面争取来的资金扩建的。
　　那么，白杨呢？
　　你是说老白啊，呵呵，现在可是大老板了。前几年在北山里面开金矿，发了。现在金子涨价，他的生意越做越牛，今年又买了辆“牛头”小车。看我没有明白什么是“牛头”，他解释说，就是丰田路霸越野车，“它的车标像个公牛头，我们都叫它‘牛头’。”我说我想见见他。他说，你来晚了两天，他刚开了车进山了，估计得半个月才回来一趟。有点遗憾。我问起他的两个儿子的情况，他说，那两个小子可是红人啊，前几年远远近近的姑娘都挤破他家的门槛了。现在都成了家，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一个大学毕业在城里上班，另一个跟白杨在矿上帮忙，实际上是二老板。
　　说着说着，他突然问我，你和老柳老白他们认识？我笑笑，认识，十年前就认识了。他拿惊奇的眼光看我好一大阵子，有点无法理解。我只补充道，老柳和我父亲是朋友，五十年代的朋友。他也就不再追问什么。
　　晚饭由镇长安排，自然少不了酒。酒的档次不低，但我只象征性地喝了一点。处于东道主应有的礼节，镇长劝了几次酒，但我坚持不多喝，他也就不再勉强。
　　早早散了场，我独自行走在南岔的街道上。晚风中洋溢着春的暖意，星子在晴空摇曳。以前的杨树都换成了国槐，让镇子有了温软柔和的面容。灯光从不同的建筑物里溢出来，在街道上缓缓流淌。小商店依次排开，人影进进出出。我走进一家小商店。老板是个女的，正看着电视，见有人进来，起身问我买点什么。我说要一包烟。她把烟从玻璃柜台里拿出来给我，收了钱，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了，她说她前几天刚从我所在的城市回来，她是去看病的。我就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和她聊天。她用朴素和夸张的词汇描述着一个几百公里外的我再熟悉不过的城市，眼睛里充满兴奋和留恋。最后，她说你们城里人到这穷乡僻壤能习惯么？我说没什么，哪里有哪里的好，这里空气好，人好。我们又聊了聊有关她的生意和这里的天气的事。
　　又有人进来买东西，我就告辞了。
　　走出镇子，深蓝的天空下，树影轻摇，水在路边的渠里流淌，无声无息。飞鸟已经归巢，忠实的狗不再吠叫。没有月亮的晚上，星子的光芒足够照亮田野和漫步的风。空气里有泥土腥潮的味道，还有柴禾烧饭后余留的清香。
　　我将有三天的时间，深入这个遥远的镇子，去解读它，体验它。除了老柳和白杨，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其他几个十年前相识的人——来之前，我想象过我们见面的情景，也想象过我寻找和十年前的记忆相吻合的东西的情景，不止一次——但是我忽然发现，越是接近记忆，越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够真实；越是接近记忆，越是觉得心灵胆怯惶恐，无法镇定地面对，无法清晰地存留曾经刀刻的痕迹。
　　这个透明的难以琢磨的夜，我将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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