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狂雪如沙

狂雪如沙
关 瑞 醒来，窗外大白，雪如狂沙，从天而降。

这是这个冬天下的第十场大雪。从立冬的前一周开始算起，到离九九结束还有三天，十场狂雪落地的白，从骨子里伤害着和温暖有关的一切记忆。那种白，有些晃眼，有些苍茫的灰，很放肆地泼洒下来，如一场蓄谋已久的释放。路边衣衫褴褛的槐树、榆树努力把目光伸得更远些，模样狼狈不堪。一辆搁置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破自行车，裹了被子，斜躺在院墙上，打着胡噜做着春梦。加油站的灯光还亮着，在铺天盖地的雪的不可抗拒的白里，气若游丝，神情恍惚，它在等待那些习惯了夜游的或者睡眼惺忪的车么？路已经没有了痕迹，风在雪里不着边际地撒野，经过之处，云卷沙扬。……雪还要舞蹈多久，才能融化在掌声如潮的阳光里？飞鸟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寻回自己的屋檐？

这样的季节，激情深藏闺中，想象秘而不宣。花朵的残痕在翻开的书页的边缘，被侥幸活过寒冷的蜘蛛轻薄。墙角伫立的木吉他，和装饰了木板的暖气片保持着咫尺天涯的距离，它不得不沉默，在越窗而进的迷蒙的灰白里，在漫长的忧郁结束之前。
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在地图上小得只剩下了一个黑色的圆点。小黑点的北面、西面，一大片黄褐色。地理教师，一个干瘦如雪天槐树枝头垂挂的枯叶的老头，用超低的音调告诉我们，那片黄褐色就是沙漠。他说，沙漠里面没有水，全是黄黄的沙子。他还说，我们就住在沙漠的边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开始借助电影里的画面想象：一望无际的沙漠，孤烟升起，还有驼铃声不紧不慢飘向远方，落日余晖燃烧着起伏的沙丘，一袭白衣的少女坐在沙丘上，等待和心上人约会——多么美丽的令人神往的沙漠。后来，地理课考试不及格，灰头土脸地穿过城外那片被羊啃噬得只剩下白色枝干的树林，见识了真正的沙漠。美丽总是在亲历之后大打折扣，哪里有孤烟如梦升起？哪里有驼铃声在沙漠深处飘荡？哪里有白衣少女静坐在沙丘上，勾勒世外仙境？满眼尽是冷寂的沙堆，干枯的天空和狂奔不已的长风。

不仅于此。春暖花开的季节，远方的风途径沙漠，顺手牵羊般地裹挟了大量的沙子，先是托举，继而挺进，顺着电视气象预报里红色的箭头呼啸而来，淹没了整个城市。城市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皮肤也渐渐失去了水分，内心充满垂暮之人对死亡的恐惧和不安。即便这样，黑夜也无法知道白天的黑。那种透着暗黄的浓郁的混沌的黑，吞噬了一切光芒之源，迅速而且不留踪迹。高贵的华丽的城市，在一场沙尘暴里，顿时颜面尽失，尊严殆丧。而这样的尴尬，一年当中经历岂止一两次、四五次。附着在城市周围的乡村，顾及的不是脸面，而是生存。它们被沙尘暴侵袭得已经奄奄一息，树木连根拔起，作物荡然不存，牲畜惊恐万状，放学的孩童迷失了方向，被刮进了水渠。一切生命，都在残忍的沙尘暴面前苦苦挣扎，有的不堪重负放弃了希望，有的即使坚持到最后，也已遍体鳞伤。

在媒体不断的记录和反思里，在每个亲历者的切肤之痛里，微茫如蚁的人们开始抵抗。风，无所不能，无孔不入，如行空的天马，奈何不了。那就把矛头指向沙漠罢，它总能看得见，摸得着。于是，每年冬季过后，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我们一肩扛着铁锨，一肩扛着树苗草种，浩浩荡荡，从城市里出发，从乡村出发，在风必经的路上，在沙漠的边缘，用植物筑起高墙。最大的期望是，让风通过，让沙尘在此落地。可是，那些肩负重任的树们草们，被激情燃烧了不多几日，就发现水是生命之源这一真理不可颠覆。土地因为缺水，干涸如农人枯焦的裂着口子的嘴唇。那些树，在烈日的炙烤下，生不出一片新叶，棍子一样插在野外。那些草，在疏松的沙土里，扎不下细弱的根，一场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处在沙漠的边缘，更在水的边缘。于是，期盼一场雨，一场雪，期盼水从天堂流下，能滋育树和草和人。

然而，边缘惯了，干旱惯了，这里总是被天堂之水遗忘。努力靠近记忆的深处，也不曾在一年甚至几年里见到多少雨和雪的影子。偶尔落下，也瞬间就被抢夺一空，大地依旧是尘土飞扬，满天黄沙。尽管如此，唯物的人们还是期盼，这是唯一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安慰。“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一行行浪漫的文字，在干旱的日子里幻化出无数潮润的愿景，又在天堂之水偶尔降临的时刻演绎着生存的哲理。

雨季不着痕迹地渐行渐远。今冬的一场雪，转眼就铺天盖地落下来，有些出乎意料，有些喜出望外。浪漫的激情开始复燃，花朵似乎已经绽放，重拾一切美好的时光，在雪地里堆积欣喜。更出乎意料的是，今年的雪，比以往时候来得猛烈些，一发而不可收拾，断断续续下了整整十场，一场下得比一场大，一场下得比一场毫无悬念，似乎数十年的亏欠都要在一夜之间完全补偿。先是受宠若惊，继而是担当不起，再后来就是爱恨交加了。睁开眼，窗外就是大地茫茫，万籁俱消隐在漫天飞雪当中。听说，今冬的雪，普降在整个北半球，甚至在有些国家和地区造成了灾害，大雪压屋顶，房梁挺不住，半夜倒下来，亡灵叹无辜。狂雪在城市和乡村如此肆意撒欢，犹如可怕的沙尘暴淹没了我们。

而我，还惦记着就在不远处潜伏了很久的暴风暴雨般生猛的沙尘。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大雪覆盖在沙丘上的情景，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大雪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渗入沙中？我知道的是，静无声息的雪狂舞着落下来，能让那些我们栽植在沙漠边缘奄奄一息的树木和草，在阳光下面绿意盎然，成为屏障，正如当初的期望，让风通过，让沙尘在此落地。

狂雪如沙。一种狂必将消减另一种狂。

今冬的十场大雪，让心情变成空白，不知所措。然而，心底还是余留一丝浪漫：但愿在花开的季节，所有的空白都被涂抹上绿色，沙尘在绿荫下铸剑为犁，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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