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折断翅膀的精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34 编辑 <br /><br />解读女作家女性系列
折断翅膀的精灵
言子
　　她还是拨出了那一串电话，黑暗中。其实那串电话不会给她任何希望，她明白。早已明白。她已经窝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就那样坐着，很多时候，她就是那样。不开灯，不看电视，也不听音乐。小巧虚弱的身体被黑暗包裹着。房间未被黑夜浸透时，她手上是萧红的书，这几天，她在读她的《生死场》，读她的《呼兰河传》。《生死场》她记不得自己看完过没有，《呼兰河传》她是读过几遍的，这是第几次阅读她已经记不得了。以前她不是很喜欢连鲁迅都赞扬过的《生死场》，这次她静下心来慢慢读，读出了一种全新的感受，甚至有一种震撼，那就是萧红眼睛里人在生死场上的来来去去。生命的悲凉和悲苦！尤其是女人的悲凉和悲苦！萧红是怀着怎样一种沉痛悲哀的心情在写这篇小说，让自己的灵魂也在生死场上游走。她那年轻的生命，那么年轻的生命，已经在深刻地体验着生与死的命运。生命！生与死！谁能逃得过生死场？萧红笔下那些卑微的生命逃不过，所有的人都逃不过。有了这一次阅读的全新感受，她也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而萧红，是一个早熟的作家。女人，是要经历坎坷和磨难才能真正成熟，才能更深刻地体悟生命。萧红过早地经历和体悟了人生的悲哀和生命的不幸，成就了她文字的早熟，行文在生死场上似滴血的向日葵，在黄昏的风中凄婉地吟唱。她的情绪被萧红的文字感染着，自己也在生死场上游走。她需要有个人陪着她在黑暗中坐坐，陪着她一道，游走。很不情愿地，她拨出了那串电话。
　　他说他有事来不了，后来又说办完事再来。她就那样窝在椅子上等他，直到他走进来。他说为什么不开灯？说着就去开墙角的落地灯，被她制止了。他说好吧，那就不开。他挨着她坐下，他们被黑暗包裹着。没有言语，他们之间好久以来都不能很好地说话了，甚至，无法和他亲热。她很想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或是靠进他的怀抱，但她现在做不到。他说，你怎么了？他去抚摸她的手。她没有吭声。他又问，你怎么了？她仍然没吭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回来。很久，她才说，是不是每个人都在生死场上漂游？他说，你在看萧红的《生死场》？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当然看不见。我在想萧红写作这部作品时的心境，一定非常黯淡，她说。他去吻她，内心极不情愿，她这次没有拒绝。他吻着她，慢慢躺在了凉椅上。他的手伸进了她的内衣，她没有拒绝，虽然内心不是很情愿。这天晚上她很虚弱，一个人窝在黑暗里她就感到非常虚弱，她不想拒绝。后来他们上了床，始终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完成了一切。他没有走，在她床上睡了一夜，天刚亮，她就把他叫醒，催促他赶快离开。她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身体，又上床蒙头大睡。
　　她仍然很虚弱。
　　萧红在遇到萧军时，是不是也很虚弱？那时她被她的流氓丈夫遗弃。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那是继母给她许下的一桩不幸的婚姻，有了被遗弃，才有后来的萧红。她的文学之路就这样开始了，和萧军一起过着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生活。没有归宿，永远在漂泊中，也许，文字让她的灵魂得到些许的慰藉，让她的哀伤和痛苦有了短暂的寄托。萧军不能安置她的灵魂，他们的分手就说明了一切，她无家可归，真的是，无家可归！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走过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能继续走下去？为什么要决裂？以至萧红根本不想再见到萧军，是怎样的伤害和伤痛！没有很深的伤害和伤痛一个女人是不会这样的，并且这个人是拯救过她的人，是和她一起写作一起走过艰辛岁月的人，是，彼此相爱过的。肯定相爱过，为什么就不能相爱了？是怎样的伤痛让萧红不想再面对萧军？面对她曾经爱过的人？所谓的爱，是不是都是这样？男人和女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只有开始，没有结局。如果萧红在四十年代也像一些左翼作家一样去延安，她的命运会不会有转机？她没有，和端木蕻良去了香港。她没随大流去延安，说明她的心境是多么黯淡。只能是，黯淡。从走出家园那一天，她就是一只在黑暗中歌唱的精灵，翅膀上的湿雾太重，飞行中的歌唱是那么沉重。一只寂寞又沉重的精灵，一只在黑暗中歌唱的精灵，她的翅膀折断了！
　　折断翅膀的精灵回归了她永远的寂寞，在异乡。时代造就了萧红，也扼杀了萧红的生命。
　　其实，她并不想见他，那天晚上她还是给他打了电话，女人在寂寞和虚弱时是不是都是这样？她以为可以解脱，她，以为可以。那天晚上，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男人亲热，和一个陌生男人做爱。他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而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她曾经热烈地爱过，用她的生命用她的灵魂热烈地爱过。那时，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灵魂也有了依托，结果不是那样。不是。男人要依托的是她的肉体，与精神和灵魂无关。他需要的是肉体。一个女人的肉体，能温暖他寂寞空虚的生命。而她，既要男人的肉体也要男人的灵魂。一开始她就知道男人需要的是什么，她相信能慢慢感化他，感受到她对他的爱。最重要的是她爱他，不想因此而放弃。有一段时间，她相信他们的结合是灵与肉的结合，是彼此的爱，后来她才明白是一种假象，男人是做出来的，尤其善于把他们的“爱情”做给大家看。只有她才明白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私下里是怎样待她的，她感受到了男人的虚伪。她看着他表演，他总是以一副诚实的面孔呈现给大家，多年来他就是这样表演过来的，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好男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只有她是真正了解他的，他的诚实和温文尔雅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她才了解他的自私、麻木、冷酷、虚假，了解他的古怪和病态的自尊。这种男人，其实是最靠不住的。即使有爱情，他也不会为了爱情损害一丝自己的利益，连一丝麻烦也不会往他身上沾。爱的结果是她彻底了解了一个男人。了解一个人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萧红离开家乡，先后跟了两个男人——萧军和端木蕻良。她的肉体脱离了苦海，她的精神和灵魂呢？从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萧红的灵魂仍然没有脱离苦海，人生的寂寞浸透作品的字里行间，也许是生活的烙印太深，也许是所经历的苦难太重，萧红走不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已深入骨髓，又是那样的时世，又是那样漂泊的生活，不知道萧军和端木蕻良看到她寂寞的心境没有？也许看到了，他们也毫无办法，然后视而不见，那是萧红内心和精神气质上的东西，爱，在面对这样内在的东西时也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我相信他们是相爱过的，不管是和萧军还是和端木蕻良，萧红和他们都相爱过，决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应该是灵与肉的结合，他们在精神上有共通的地方，这两个人也和萧红一样是有才气的。但是，萧红的生命和灵魂仍然没有依托，找不到归属，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她的家园，不是她心灵的栖息之地。萧红，仍然是寂寞的。再相爱的人，或是男人和女人，或是人和人，在精神和灵魂上都不能完全融会？只能是肉体的融合？萧红在与萧军与端木蕻良相爱并结合时，为什么仍然走不出寂寞？为什么仍然漂泊不定？萧红遭受的伤痛的确是太深重了，这种伤痛应该是继母许给她的那个男人给予她的，嫁给那个纨绔男人后，萧红可能经受了世间所有女人的痛苦和伤害，这在她的成名作《生死场》里表现的尤其突出。
　　《生死场》，这部被当时的作家们看好的作品，这部抗日题材的小说，其实是一部女性作品，是一部女性的悲歌。在这部作品里，萧红写了女人的不幸和悲苦，写了男人的劣根和冷酷，从文字里看不到一丝温暖，每一个文字都述说着人生的悲凉和悲苦，尤其是女人的悲凉和悲苦。在这篇小说里，我们看到萧红是恨男人的，这种恨应该是缘于她的前夫，那可能是萧红很不幸的一段婚姻生活，应该是泡在苦水里的一段婚姻。这是否决定了萧红后来对男人的看法？在《生死场》里，没有一个好男人，金枝出嫁后，她写道：“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赌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成业在占有了金枝后，她的嫂子说道：“我知道给男人做老婆是坏事，可是你叔叔，他从河沿把我拉到马房去，在马房里，我什么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欢喜给你叔叔做老婆。这时节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块一般硬，叫我不敢触一触他。”这正是萧红对男人的看法，是不幸的婚姻在她内心打下的烙印。这种烙印是不是影响了萧红一生？是不是影响了萧红后来的感情？我不怀疑萧红和萧军和端木蕻良在灵魂和精神上能碰撞出火花，但她是不是完全对男人抱着希望呢？也许她对男人早就不存希望了，也许是害怕孤寂需要有个人一起走下去，婚姻生活给她打下的烙印实在是太深重了。以至她没法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男人，没法把一切都寄托给男人，所以她的心她的灵魂仍然是寂寞的，找不到归宿。
　　这样的“炎凉”一直伴随着她去了香港，伴随着她在《呼兰河传》里游走。
　　作为一部完整的长篇，那是萧红的一部杰作，是一只精灵的绝唱。
　　这一次，她对自己说要静下心来慢慢阅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以前读《呼兰河传》可能是夹杂了太多的个人感情，每一次，读到其中的一些段落她流泪，涕不成声，完全沉浸在悲伤中。她先重读了《生死场》，接着就是《呼兰河传》，两天的阅读，她半躺在床上，或是坐在凉椅上，有时是下午，有时在晚上，她很平静，没有流泪。她奇怪自己以前读《呼兰河传》为什么会痛不欲生？快结束了，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呼兰河传》的文字即将进入尾声，她没有哭。终于没有被那些文字弄出眼泪，她一边读着一边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就在文字进入尾声的时候，她还是哭了，泪水流在了她的脸颊上。这段文字是：“从前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这一段简洁的文字竟然让她流了泪，萧红写到这里不知哭没有，积蓄的所有感情都融进了这段文字，她再一次读到了萧红凄凉、黯淡的心境，一个女人，一个女作家凄凉、黯淡的心境。这是一只精灵凄婉、哀伤的绝唱，是飞行在异乡最后的悲歌，她，再也没有回过家。在她写完《呼兰河传》后，仅仅两年时间，就躺在了浅水湾。
　　一只精灵的翅膀，就这样被折断了。
　　《生死场》里，萧红没有给读者一丝温暖，男人都是些“坏东西”。《呼兰河传》我们却读到了温暖，萧红是怀着一丝温暖来写这篇文字的，是怀着温暖，在异乡怀念她的后花园，怀念她的呼兰河。她的心境太凄凉太黯淡，那丝怀念中的温暖都被这些淹没了。还没有彻底淹没，我们仍然能读到萧红在写这篇文字时想要得到的温暖，在怀念家乡时想要寻求的温暖。萧红想要得到和寻求的这丝温暖实在是太微弱，太微弱，她不能点亮萧红的灵魂，更不能照亮她的生命。这丝温暖被寒夜吞没，彻底熄灭了，像夜空中一颗孤星被黑暗淹没。
　　一开始，萧红是怀着温暖写她的呼兰河镇，写她的后花园，写她和祖父在后花园的种种乐趣，写后花园里的树木花草瓜果昆虫，渐渐地，这种温暖就消失了，从萧红的心中消失了。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在后半部分的叙述里，萧红多次重复这样的文字，后花园荒凉了，快乐的童年结束了，最后老主人死了，小主人也逃荒去了。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萧红的心也荒凉了，真正荒凉的，是萧红的心园，园子里那些花草树木瓜果昆虫都枯萎、荒芜了。也许她自己清楚这是最后的绝唱，在这篇绝唱里，在凄凉、黯淡的心境中，她要在文字里为自己找到一丝慰藉和温暖，哪怕这丝慰藉和温暖不能照亮她的生命。但可以让她的灵魂得到短暂的栖息。可以让一只精灵在黑暗中飞回她的故土。
　　没有快感，也没有快乐，和一个陌生的身体做爱，她的身体变僵硬了，不像以前，她的身体是水做的。水做的，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有时是激流，有时波平浪静，弄得他难以支撑。其实每一次，他都在尽力支撑，在她还没有到达高潮时作最大的努力，她感受得到。不是为她，而是想证明他强大的内心也同样具有一副强大的体格，结果适得其反，他的身体远不如他强大的内心，很虚弱，很虚弱。也许多年以来他在磨练自己在同类中更像一个男人，更像一个战无不胜的男人时，他的身体就开始虚弱了，这样的虚弱只能和女人上床时才体现出来，这种时候他不需要任何心智，更不是虚假能搪塞的。这种时候，只需要体力。而他多年磨练的内心的强大，不是为了怜香惜玉，也不是为了怎样去爱一个女人，而是怎样去防范和对付他生活中的男人女人，他的确做到了。当然，在他眼里，她不是香更不是玉，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这个看似强大的男人，其实是不懂爱情的，也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女人。他需要的不是感情。她理解他的冷酷，但他不能容忍他的虚伪。
　　过后，她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极不舒服。他们又通过两次电话，传过来的声音，和以前没有改变，仿佛他们还是一对情人。她做不出来，声音没有了爱的热情。其实他也知道，他和她早已陌生了，他在别人面前就可以做得出对她仍很亲近。她非常后悔那天晚上的行为，女人在那种时刻，是不是总是违背心愿？不管今后怎样虚弱，她不会再给一个陌生男人打电话，更不会和一个陌生的身体上床。这个陌生人是她以前熟悉的，是她，用灵魂爱过的。
　　灯光下，她又翻开了萧红的书，由《生死场》翻到了《呼兰河传》，那一丝要在寂寞、凄凉、黯淡中捕捉的温暖熄灭了。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荒凉的，是一个女作家，一个女人漂泊的心。精灵的翅膀就这样折断了，年仅三十一岁，多么年轻的生命。一个女人的生命，一个女作家的生命，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一个女人的美丽在这样的年龄还没有达到颠峰；生命的辉煌还在岁月里蕴涵，她的翅膀就这样折断了。
　　一只精灵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