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影·像·志:拼图，一个人的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44 编辑 <br /><br />　　你把哀愁留给了我们，你把困惑留给了我们
　　你把痛苦留给了我们，你此时已经飞翔
　　你正沐浴着自由的风
　　——卢跃刚
　　他在看。阆中中学、保宁中学和东风中学的学生涌出校门，在奔跑，四散着汇入人的洪流，消失在城市的单元门。还有，放学时的北街三幼、白果树街一幼和礼拜寺街二幼门口，总是家长将路道挤得水泄不通。作为流寓者，他没有能力看到这些孩子的未来。
　　这座城市的另一个时代将曙光初露，那时，他到底是留下来了还是已经离开多时？那么，留下的文字是刍荛之献的意思吗？他不想知道。一个人的本能是狼、猎狗，时刻都在渴求中探询，当想到还有另一个自己时，他不禁惊悸了。一下两下的悸动不啻一种震惊。他是敏感的，他住得很深，在靠江的一隅，正对岸是大概念上的锦屏山，风景逶迤，绵亘。他喜欢散步，喜欢林莽，花叶，沙石。丛林漫行，群鸟翔集，一个人在山和水的面前，最虚幻的还是莫过于对文字的迷恋，他到底是无法完整有序地描述一些东西。包括纸张、书籍，文字、图象和这个城市的人文,兴盛,来龙去脉。然而除了文字，他组织自己的表达和原初构想肯定更难。
　　记得廖亦武在《中国地图》序中言说，……→→交代从1949年以来，或者从1952，1955，1957，1958，1959，1962，1964，1966，1967，1976，1978，1984，1987，1989年以来的可耻行径。断章取义，私下里他的思忖充满了矛盾和错谬，认知的范畴又往往限制了一个人行径的可疑程度，甚至都无法从时间界面切入混乱而荒诞的社会场景。那么二维三维或者更多维度的空间呢？微而观之，放荡的夜晚总是滋生瓦肆勾栏的本事，性、春药、私通、情话、性用品商店、肉体的迷香，男人会到家以外的住处过夜，要不白昼里公务员进进出出，在一栋办公大楼里打电话，借着掩护隐匿于网络，真皮沙发使得臀部和腹部的赘肉异常发达。腹部的赘肉自然从属于啤酒，臀部的发达则意味着当下的普遍颓势，但这丝毫未能减弱雄性激素在口齿间的流转自如，黄段子一般都很理论、很代表，这么小的城市照样到处是西门庆，到处都是《金瓶梅》话本。白天和黑夜同属一个概念，佐证一如下水管道二十四小时的排污。金沙湖导致石黛碧玉相因依势必淡出视界，蒹葭苍苍水鸡翩然的景象还会在吗？江边台地还有提着竹筐奔往桑林的好女子吗？据说，《诗经》里好多篇幅所描写的是这江边的风俗，俚语民歌。对此说，他存疑很久了，然而谁又能够断然否定呢？那些江滩、草甸、牛羊，那些白菜、芥菜、茄子、萝卜、缸豆和电脑里打不出来的《诗经》植物都躲到了文字的背后。他感觉到身体的重和没有依凭，数不胜数的美和诗意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撕裂，断代，并垃圾一样得到胡乱而不彻底的清除。比如天帝藏书处无从考据，比如兰家坝朱家山和王家嘴遗址缺乏更有力的实物证明。或许正因为此，仍然处在时间和河流同一向度的另一座城开始得以显现，另一座不同于虚构的城和现实的城。
　　嘉陵江二桥的沟通,应该说恰好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不可遏制地,就在时间无休止的流淌中，在这条河流之上，在这座桥梁出现的年代，一部分建筑和居民以不同的面目加速度增殖，譬如鼠疫的杂乱无章，疯狂,无节制。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叙事的。换一个说法，即是古城的经济扩张亟待再造一个子城！马可·波罗就是可汗王的幻城，以遥远的威尼斯为蓝本，于其间的梁柱路道派生出重城万千。当然了，在这样宏大的陈述面前，河流转弯形成的三面环城格局无疑是致命的。在流速变慢的转弯处，非但杜甫和稍早一些的华胥看见过七里汪洋，就连麻姑想必也见识过七里乔木夹岸，映天蔽日，猛兽野禽悠游逐岁，渔舟人物往来不息，大泽汪汪，浩浩汤汤，而惯于在陆地上游荡的宋词人放翁先生通过一首诗告诉说，那时的七里已是平陆。既是平陆，正好跑马圈地，拔去庄稼高筑衙门——这是一座真实的、现在的城。他试着写意彼岸八字形的门口，数十级阶梯，最高大的建筑物，最华丽的马塞克外墙贴面，以及绿色玻璃幕墙，四车道，市府办公大楼，广电中心。对此岸的描述是与他离得更近的凤凰楼社区，三陈街社区，管星街社区。再近一些就是电脑，键盘，书桌，书籍，废旧报纸杂志，简单的家当。他知道这些是一种生活状态的根源。他内心的审视，在于安静并不能够让人返回到女性和肉体，也未必能回归到俗世的某个具体位置。早起看成都冉云飞的博客，林夕彤打电话问某个论坛的事，出门到公园路交电费，走路来到郎家拐街的文轩书店翻看《非常道》，再到东方广场瞎转悠，然后来到人民广场书亭买《散文》，最后是在田家大院看柚子树直至日落红霞飞时——这是昨日辰光。从光国寺街始，一直沿着滨江路往嘉艺广场走，走到天象广场坐下来喝竹叶青，一路所见不过竹几竿，树几本，灌木数丛，映山红开得正当时，江滩浮岛，远岸秀绝——这又是半日浮生。而明日呢？
　　庸常的日子到底远离了明小品的性灵说，也隔膜了宋人唐人骨子里的诸般神髓。遍地都是楼盘，房产开发商，城市规划者，就以桥头高矗的明代白塔为参照物毫不夸张地说，嘉陵江二桥的出现是机器动力的锐气，是水泥和钢筋沆瀣一气的胜利。古城的华丽已然转身，城的西面三五位老人在偏街的一隅晒太阳，放下了锤子的男人吃力地拉着黄包车从下新街赶往武庙街，下岗女人则在幸福的瓦房子里打五角钱的小麻将，没有来得及入托的幼儿或者哭或者闹，或者嘻笑。并不怒骂！不远处，中天楼正在掘地三尺，重建。这就是了，城市变脸，纷纷热衷于再植记忆。有人就说了，即使明知古建是假，总比没有要强。据说，古迹遗址常会成为无家可归者的落脚点，某商厦旁的庙宇是因为地方部门给开发商下达了捆绑式合约计划而得以保护性修缮，可开发商整修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像庙宇，实际上是茶楼。种种的例子，古城为数不少，偷天换日之妙司空见惯。是的，江的流向自西北角折向南面，之后再重新折向东面北面。江水流速缓慢，他继续想象和虚构嘉陵江一桥的落寞。有段时间，他喜欢从这桥上走过，喜欢站在黄葛树下眺望黄昏初临时分桥头绝壁上光彩熠熠的数百盏灯笼，还有“阆苑仙境”四个隶体大字。它们有力地提醒注意天堑独关，大江锁钥，崖顶上设置的红军纪念馆有些恰到好处。红军的红，血腥，多少牺牲祭献，无不说明愈是近现代愈是与诗意的绝决，二千三百年甚至更为古老的传言陷入被剥蚀的命运，非同寻常的湮灭期。
　　在这里，影·像·志并非影像志———影，记忆；像，版图、疆域；志，记录的一种。以个人的视角和行迹，通过文字记录想象与现实。风水古城，一座由古建实物构成的编年史。历史的，古老的，传奇纷呈的阆中，是一个特例和惟一。回来，再说桥的横跨和渡。站在桥上看风景。午后，登临华光楼。南津关，航船，往返于古渡口。此时，他的思维是逆向的，金沙湖荡漾着微澜，对着发脏的江水抑或湖水，向着过去的清澈艰难逆行。这种既定的走向用语言难以表达——二000年初春。正午，北街八十一号武警阆中中队大门口。他跟门岗打过招呼经双栅子街抵达嘉陵江边。他经常这样走，有时有事，有时没事。那时候，就觉得锦屏山巍然的轮廓线充满了自然的神力，神功开阆苑。那时候，就从索桥处往一桥方向走，顺着河流、街道和光阴，拐弯，拐着弯认识了白花庵街，棉花巷，井水巷，马王庙街，皮房街，油坊街，南街，大东街，内东街，学道街，状元街……没有谁会像他无端地看一扇窗棂长达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没有谁会像他在柳树井外面看亭瓦和垂拂行人首的柳丝，设想唐宋的舞楼歌吹，春长，夏长。呆的时日一多，他走近二市场，老市场，公安局，邮政局，移动电信，状元牌坊，西城派出所，工商所，信用合作社，厕所指示牌，翻倒的垃圾桶。半年后，他在武庙街五十五号租房而居，活动半径得到延展，活络了地域的也是人际的半径关系。大多数时段，他仍旧滞留在古城区，他说自己喜欢。天上宫街，郎家拐街，迎恩街，张飞大道，新村路，观音路，校场路充斥着商业气息，浪费和娱乐，唱歌，洒精，低音炮，劲舞，咖啡，闪烁的灯光，宴饮欢愉。六年来，他看见水流在深处浮起的泡沫涌上岸滩，欲望在悄悄地也更加绵长地被日渐拓宽的城市消耗着，平静而空虚，喧嚣而充实。客居的身份使他缄默，也可以长驱直入——说或者不说，或者说到什么程度都是问题。小城仍然是小，仍然是局部孤寂。那些过去的船：运盐的船、运木柴杠炭的船、运粮的船，运莲绫罗绢布匹丝绸的船、往来沙市汉口的船在河道里不断消失，而站在江边的人会想到什么？会想到兰渝铁路、南广高速、飞机场，会想到七里市政新区庞芜而高迈、旅游开发高歌猛进、嘉陵江十六级渠化开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殊不知，淡出历史的那些船只的来处，是一些人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对激进者来说遥远而遮蔽。在另一个层面上理解，他无法用更多的语汇进行书面注释。一种丢失和遗忘，直属于群体性思维，神示的诫命和安排，仓颉和《说文解字》。阆中，过去的州县，州城，从前的区域广大。山形，水意，川东北部弧形的夜空高朗，一个美丽的行政区域，在地理图册上，在北纬三十一度线上——他知道自己内心的疏离起于何处。虽然这不是他的城，但是他热爱这座城市，不只是热爱繁华和烟花，也不只是古典的神秀和钟灵！
　　不了解历史是一种罪，他想。自由地走过，然后再走，他正在通往并接近这座城市的内核部分。
　　他走着，继续在走……
　　2006.4.8由兮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