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鸟儿的盛宴

　　　　　　　　　　　鸟儿的盛宴
　　　　　　　　　　　　　言子 　　冬天是严酷的，尤其是对自然界的生灵。 　　坡上一片荒凉，可吃的东西没有了，鸟儿都飞进了地质大院，落在草坪、廊道、阳台、窗台上寻找一些吃的。有时她们能寻到一些米粒、饭粒，或是孩子们丢弃在路上的面包屑蛋糕渣。这样的食物在整个冬天不是很多，不知鸟儿们以怎样的方式度过？她们不像老鼠一样可以在秋天贮备粮食，她们飞掠四季，温饱就和季节有着密切的关系。冬天是她们的克星，也是残酷考验她们耐力的时候。鸟儿的生命力，在残暴的寒风中有时是强大的，有时又是孱弱的。寒风，会折断她们的翅膀，尤其是那些雏鸟；饥饿，会让脆弱的鸟儿走不过冬天。生命，其实都是不堪一击，人类也逃脱不了鸟儿的命运，有时他们也像鸟儿一样孱弱，在灾难面前无能为力，拯救不了自己。我们家族的命运，也像鸟儿的命运一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家族的几个人是为食亡。我爷爷的爷爷是为了一块土地献出了生命（我在一篇小说里通过我的想象作了细致的描写），父亲的父亲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为了讨一口粮食从云南去四川，摔进了金沙江峡谷，那个时期相继为食而亡的还有我的外公、我的幼小的表哥表姐，他们在灾难中都是为食而亡。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年代，但我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并不陌生，对七十年代的乡下人在冬天怎样度过饥荒尤其深刻。我们家在七十年代能够勉强度日，父亲在地质队，每年省下一些粮票拿回来，有了父亲的粮票，我们家就能安稳地度过冬天。从小到大我们几个小孩没有被饥饿威胁过，吃了上顿总还有下顿，母亲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也饱受饥饿的折磨，吃过糠、野菜、红苕叶子，实在找不到吃的用观音土填肚子，差点命归黄泉。母亲经历了饥饿和灾难，懂得粮食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这使她在以后的岁月里都珍惜粮食，把粮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冬天比较闲，坡上的活不多，母亲为了多积存一些粮食，到了冬天我们只吃两顿饭，一般都是青菜稀饭，煮一顿干饭，母亲要掺很多包谷面进去。母亲说冬天不出力，用不着吃那么多，有菜稀饭维持就不错了。很多人家都跟我们家一样，吃两顿，天黑了洗脚上床。也有熬不过去的人家，到了冬腊月，家庭主妇背个夹背走亲串戚，为的是借上粮食度饥荒。有的主妇走了上百里路，串了好几家门才借上几十斤粗粮。到了第二年分了粮食，背上细粮还。我家每年冬天也借几十斤粗粮给人家，那是邻队的一个妇人，两口子生养了五个男孩，能吃，男人又不能干，没有米下锅，她就到我们家借粮食。母亲一般是不借粮食给人家的，害怕有借无还，再就是今年过了不知明年怎样。母亲从来不拒绝她，那年月我们家存的细粮不多，要留着自己吃，妇人背走的是包谷，来年的秋天背上黄谷还我们。七十年代末，家里存的细粮多了，女人再借粮食，背走的就是黄谷。借粗粮还细粮，就像放高利贷一样，但那时能借到粗粮已经很幸运了，不至于饿死，不至于再去挖野菜咽糠。很多乡下妇人都经历了等着米下锅的愁苦，经历了寒冬腊月四处借粮的尴尬和无奈。还有小路上奔走的艰辛。那是一个艰难度日的年代。我们的场坝上，落下过许多鸟，她们有时能找到吃的，有时一粒粮食也寻不到。那个年代，有多少鸟儿在冬天寻找食物，就像那些家庭主妇，就像我们家族为食而亡的人。 　　现在，没有人到我们家借粮食，也没有主妇背着夹背在寒风中奔走，屋里堆的黄谷为她们找回了做人的尊严。老家的场坝上，冬天照样飞来一些鸟，她们要四处寻找食物以度过冬天。有时看见鸟儿在楼下的草坪、廊道上寻食，就看见了老家场坝上那些寻食的鸟儿。暮春时节，走上山坡，经过快成熟的麦地、油菜地，就有一群鸟儿从庄稼地飞向蓝天。她们娇小的身子被庄稼覆盖着，有时我能听见她们叽叽喳喳的叫声，那是一种快乐和满足，她们正在啄食麦粒和菜籽，享受着一次久违了的美食。放慢脚步，怕惊动了她们。鸟儿们等待了一个冬，一个漫长、荒凉、饥饿的冬天，一个考验着鸟儿意志和忍耐力的冬天。生命，在严酷的寒冬蕴涵、积蓄着她的熠熠光华，蕴涵、积蓄着飞翔的力量。鸟儿们从冬天飞掠春天。这是鸟儿的节日，白花盛开，树木长出新叶，庄稼成熟。田野山坡铺着即将收割的豌豆胡豆麦子油菜，樱桃、琵琶也泛黄了。这是鸟儿的狂欢节，她们在春天进行着一场盛宴。大地上的盛宴，不需要红地毯、高脚杯、金丝绒桌布，不需要金碧辉煌，绿色是盛宴的幕布，这是大地的色彩。鸟儿的盛宴既简单又丰富，满足了，飞上树枝，快乐地歌唱。有时我觉得老家的乡下人也像这些鸟儿一样。
　　在川南的乡下，一年中也要赴几次盛宴，那是庄稼人的节日，是庄稼人的盛宴。过年是一场盛宴，吃喜酒、生日酒是一场盛宴，正月间走亲戚是一场盛宴，我们那里称作“吃酒”。这样的盛宴朴实又热闹，就像鸟儿的盛宴一样，有的人家办一次酒席要摆数十桌。摆完酒席，他们又开始过节俭勤劳的生活，为第二年的酒席准备着积蓄着。只要家里堆着粮食，他们就踏实。只要不饿肚子，他们就满足。现在说有饭吃吃得饱一些人听了觉得可笑、可耻、不屑，我老家的乡下人追求的就是有饭吃、吃得饱，家里即使有了上万的存折，他们也要看见屋里堆着金灿灿的黄谷，不然他们会发慌。有饭吃吃得饱仍然是他们生活的最高境界，也是他们的终极目标，就像大地上觅食的鸟儿一样。鸟儿的盛宴离不开土地，乡下人的盛宴更离不开土地。春天，对历经了寒冬的鸟儿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她们聚集在庄稼地举行盛宴。秋天也是鸟儿举行盛宴的节日，田野里的黄谷山坡上的苞谷高粱都成熟了，她们可以自由啄食。鸟儿是喜欢春天喜欢秋天的，乡下人也喜欢春天喜欢秋天。不管我走得怎样轻，我还是惊动了正在进行盛宴的鸟儿，她们从麦地、油菜地、豌豆丛、胡豆林，从琵琶树、樱桃枝上飞起。待我走过，她们又飞落在庄稼和树枝上。这些鸟儿，还将受到更大的惊动，这座山坡早以被政府规划，被不同的开发商购买，毗邻的山坡田野已经建起工厂筑起高楼，这座山坡也不能幸免。鸟儿将飞向何方进行她们的盛宴？是最后的晚餐吗？经历了无数个寒冬的考验，经受得起漫漫长冬后没有盛宴的考验么？在这座山坡上，也许这是她们最后的一道盛宴。鸟儿的盛宴也就是乡下人的盛宴。我看见了四处觅食的鸟儿，我也看见了我家族中为食而亡的先辈和同辈。
　　到了冬天，我将一些米粒、饭粒，将一些馒头屑、面包渣放在窗台和花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