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根秘密·在流浪，在回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7 编辑 <br /><br />原创　　根秘密·在流浪，在回去
[想家是一种病]
　　家，一个人内心里的秘密。是温暖，有着太多的寄托，更是一个人回首的终点。幸福的人生活在物质的家，平庸得象头猪，不知觉何谓幸福。不幸者在精神上遭受着对家的无尽想象的痛，四处流浪。我尚处于童蒙时，奶奶领我去北乡走亲戚，去了后说要在那里过夜，我望望四周，人、物、地方都陌生，有些害怕，天黑了下来，我便开始哭闹，一心要回家。害怕、拘谨，还有无法言说的怪怪的感觉，更多的是无由来的厌恶。那时，我想的是：我和奶奶在离家很远的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家在什么地方。我终于在一个我所不喜欢的离家很远的地方睡了过去。
　　一个人到了 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要想家的，直到熟悉那个地方为止。少年时代，我去村外不远处的 小镇上读书时，便住到了那个小镇上。在那个小镇的第一天晚上，便遭遇了失眠，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家。几年后，我又去了北边的一个更大的镇上去读书，在那个镇上，想家的感觉丝丝扯扯着，很长时间里像病魔附体。我陷入想家的巨大孤独之中，忧郁着，内心里一片晦暗，伴着无休无止的失眠。我不敢看月亮，我一直接受着诗人的情感，我们的家都在月亮上，但太远，飘渺，无法看清。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与任何人交流，我对那个学校里所有的人、物、事都陌生。我异常害怕接下来的即将在那个学校里三年漫长无期的时光。我不敢想到明天。我无望地想到了退学。
　　十几年后，我才明白，当时辍学念头的萌生，其实是源于想回家。想回家的欲望极度强烈，在那个陌生的学校的陌生的课堂上，我伏在与我无干的课桌上，在与我无干的纸页上无休止地写着：回家。我病了，我陷入了想家的病中。失眠、孤独、忧郁，令我身心憔悴，我觉得我已经撑不下去了。那一刻，我多像一个身陷绝境中失去任何希望者。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内心被想家折磨得苍老不堪。
　　我休学了。我错误地以为我可以在我喜爱着的小村子里终老一生。在村子里的短暂时光里，阳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什么都不想。最终我还是离开了。我为什么要离开呢？我的村子，那么小，那么安静，也那么温暖。现在，我就是时常这样地想念它。
[父亲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1993年秋，我去了几百公里外的一个海边城市。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父亲去送我。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茫然。我们坐在车里，默默的，都不说话，我觉得我的眼睛湿湿的，我努力地忍着。在那个城市里，事毕，我去车站送父亲。随着父亲的身影为茫茫人流所淹没，我一个人呆立在空寂寂的车站大厅里。嘈杂渐远，眼前模糊，我陷入巨大的冷清之中。我多像一个被遗弃的乡下孩子，都市真大，秋风好凉。在那个秋风萧瑟的时节里，我很怕冷，冷的时候，我想家。若干年后，在寒冷的风里，在我所居住的小城里，我看到一个衣衫蓝缕的少年，或双手抱紧自己，或蜷缩着，我心里也跟着他蜷缩着发抖。是谁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个令他陌生的小城，他是不是与我当年在遥远的地方一样，内心里也在冷着。
　　年底，由那个海边城市放假回家，母亲与我说起了父亲送我回来的情景，说父亲坐在回来的火车上，神不守舍，精神恍惚，我的面影一直在他眼前晃动着，若有若无，回到家中，他竟守着家中好多人象孩子样哭得呜呜的，边哭边说，自个儿怎么就这么狠心把孩子一个人丢在了那么远的地方。我有些惊呆了：当我在那个城市里孤零零的冷着的时候，一向不苟言笑、对我严肃的父亲的心也留在了那个城市。
　　后来我发现，父亲每次看到我们回家，他就笑。他笑的那么自然，不是大笑，是那种表情与内心结合的幸福的微笑。他那么高兴，他看到我们都回家来了。
[父亲的愤怒]
　　有一段时间，我不堪单位的琐碎种种，想离开目前生活的地方，去远的地方流浪。那段时间，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无可奈何地看那些虚假的、媚态的脸。我内心里一片纷乱，情绪低落。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听到的竟是父亲愤怒的声音，他说：你以为你了不起啊，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不懂，你以为外面那么好混啊。我在电话里一再坚持，他最后有些无奈地说，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最后他愤愤地说，你，你给我回家来。我放下电话，内心里一片晦暗、孤寂。我想我要走了。那是2003年的上半年，一场突然蔓延而来的疫情把我留了下来。
　　回过头来，想想父亲的的愤怒，其实，父亲是害怕我离开，那个时候，父亲很想把我抓得紧紧的，不让我离开他。他想留住我，让我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随时能够听到我消息，我时常能够回家，他也时常能够来看看我。而我当时竟恨恨地以为他瞧不起我。事后不久，我私下里想，可能是父亲已经老了，思想跟不上了。惟独没有想到我在他心中的位置，甚至说，他是为了我而生活着的。我离开他多远，他的心就离开他多远。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在他的身边，一直在他近旁流浪着，让他的心也一直跟着我流浪。我知道，我应该准备回去了，让父亲放心，让他知道我过着平庸、简单的幸福生活。他的幸福就这么简单。
[你什么时候回来]
　　弟弟觉得父亲开始变得有些不可理喻。父亲在老家院子里开始盖房子的时候，弟弟三番五次地劝父亲说，你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盖什么房子呢，过几年，来城里与我们住在一起就行了。父亲想也不想地说，我们去城里住不习惯，再说过年了你们也都回来，一下子进来六、七口人，没地方住怎么行。我知道父亲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近几年越来越想让我们回去了，他是想等我们退休后能回到乡下，住在他们现在住的院子里，让那个院子还象个院子。2006年春节回去，父母与我说起了这件事情，他们说趁他们现在还有能力，准备先把正房翻新，过几年再把偏房翻新一下，省得我们将来回去以后再费力气。我没有说话，只是在边上听他们兴致地说着，内心里想着这个院子里的点点滴滴，有太多的事情已经模糊，但却更加温暖。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到乡下的这个老院子里，象父母一样安静而幸福地生活着。我目前还在离这个老院子几十里外的小城里忙碌着，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离开那个小城，去远一点的地方，或者更远的地方。但每远离开这个小院子一点，在我内心里，这个小院子就离得我更近一些、让我更温暖一些。毛姆说：“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象是过客”，初次读到的时候，这话深深地刺着我的心。后面还有些话，我却不认同。我在我乡下这个小院子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所体验的温暖里，太多的是来自我心灵里的这个小院子，那是对我这个小院子的记忆契合。在精神上，我与这个小院子的丝丝缕缕是无法断掉的。我最难忘的少年时代都在这里度过，在这个院子生活过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我尊敬与怀念，并在我内心生根。
　　近几年，每次在这个院子里过完年回小城的时候，母亲送走我们，她总要一个人暗自落泪。爷爷、父亲、母亲他们都老了，我们那个曾经年轻的院子也老了。父母在开始筹划翻新老院子的时候，是不是在想，我们嫌那个院子破旧了。
[朋友来了]
　　他们几个去城里找你，你得要拿出十二分的心意，他们去你那儿，其实要求也很简单，渴了，饥了，有时手头缺个三十二十的，你得尽力。我点着头，连说是是是。父亲说的他们指书童、书堂、金钟几个，他们都是我少年时代要好的朋友，我在外十来年，家里一些事情，他们帮了不少忙。父亲说，其实他们是在帮你，这我知道。他们几个尊重我父亲，有时候去帮我父亲干些体力活，有时闲下来，就去我父亲那里坐坐，陪着我父亲说说话，他们知道，人上了岁数，容易寂寞。他们几个也说，来了城里不来我这儿，就不算是进城。他们来我这儿，十分随便，有空就吃饭，没空了喝口水就走，有时水也不喝。
　　父亲还说，不止他们，村上有人去找你，你能办的事情要尽力，要热情。几年前冬天一个的深夜，长安找了来，说是增生大娘进院了，车没地方放，就找了我来。恰巧父亲正好有事在我这儿住下了，他说，天这么冷，要我先热点饭给他们吃，然后又要我弄了两个菜，陪他们喝点酒。我知道，在村子里，大家都这样的。我在小城里的家，其实也是村子里的一部分，是为了大家有点什么事情，能落落脚什么的。我这里常有人来，村上有什么事情，我都能及时知道，我在小城里有什么事情，村子里也都知道。回家的时候，我就去他们家里喝酒，大家都喝得高兴，高兴得过了头，就醉了。
　　我想：我还是村子里的人，村子里的人肯定也都这样认为，我还没有走出那个小村子去，我的家还在村子里，乡下父母的小院子才是我的家，我在城里的家就象村子里设在城里的小小驿站，我只是在看守着这个驿站而已。
[逐渐陌生的面孔]
　　我温暖的想法在一点点的破碎下去。谁也无法逃避这个过程，这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就象自然中任何一事物的轮回。这几年，我回那个老院子的次数明显的少了，乡下的几个朋友来我这儿也少了，娶妻、生子、地里的事情……我们凑在一起，还是亲切、热闹，但村子中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了，谁谁又去世了，谁家娶媳妇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谁家添孩子了……回家的时候，一些满胡同乱跑的小孩子、还有一些十几岁的学生，我都不认识了。他们也都在面前飞跑过去。
　　我有些悲哀。我的村子正在一点点地与我疏远着。村子里有了太多陌生的目光，一些笑容里夹杂了生分。回到村子里，我也不再四处走动，越来越多的不知是谁家的新房子，让那些我所熟悉的老房子更加破败。老房子里我所熟悉的老人已经搬走，或者已经永久地走了。去年回家，回来时母亲送我，路口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孩子，要回去啊。我啊啊着，看着老人，实在想不起是谁了，也不知怎么称呼，有些不知所措。后来我问母亲，那老人是谁，母亲说，我说你怎么那么没礼貌呢，原来你不认得了，那是你丫头奶奶啊。我想起老人的激动与热情，我知道，是我错了，我疏远了我的小村子，疏远村子里的人、物、事。因为这些疏远，我的心一直在流浪。我的身子变得那么轻，我在村子里的维系愈加模糊、稀少、脆弱。
[我送走了的人]
　　我愈加怀念我的院子，还有我的村子。深夜里，我常常想起的是那些已经走了人，他们让我倍加温暖，我也曾经去送过他们中的一些。在我的家族里，我送过的有：二老爷爷、二老奶奶、三老爷爷、三老奶奶、保全老爷爷、大爷爷、大奶奶、二爷爷、奶奶、迷糊奶奶、玉田爷爷、栓亭伯、爱玲姑、春祥叔；出嫁的有：秀玲老姑、冬玲老姑、金玲老姑、奂娥姑、奂铃姑、爱荣姑、爱英姑；增顺奶奶不堪增顺爷爷的疯癫而离开我们这个家族，爱军叔离家去为他人养老。近三十年里，我们这一大家离开了二十多口人，添了八口人。那些走了的人，是我曾经在那个院子里生活的参照，而我也会成为那个院子里另外一些人的参照。在那个院子里生活着的人，我还将要为他们中的一些人去送行。我的身子越来越轻。看着逐渐老下来的父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在外面的流浪，回到村子里，与他们在一起。在他们越来越可知的时间里，我尽可能多地去陪陪他们，让他们的心安静，让他们幸福。让他们看着我去送他们。他们的幸福多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