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怀念一条狗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03 编辑 <br /><br />　　　　　　　　　　　　　　怀念一条狗
　　　　　　　　　　　　　　　　言子

　　狗儿的名字叫狗儿，不象现在城市人养的宠物，取的名字都很时尚，女主人喊起来也是嗲声嗲气，比自己的小幺儿还要亲热。狗儿没有自己的名字，和所有乡下人家养的狗一样统称为狗儿，唤它时我们也不嗲声嗲气，长声吆吆叫着“狗——儿呵！狗——儿呵！”它听见了就摇着尾巴跑到我们面前，一双狗眼充满渴望也充满希望地看着我们。有时它会失望的，并不象它渴望的那样给它一碗狗食，我们只是闲得无聊唤唤它而已，看着它甩着尾巴忠诚地跑过来，我们就有一种满足和快乐。这时狗儿就很失望，悻悻然离去，尾巴也不再甩动。我们幸灾乐祸放声大笑，狗儿坐在一边，不理睬我们的放肆，贼亮的狗眼明显暗淡下来。我们也不再理睬它，狗儿就是一条狗，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悲欢离合，更没有七情六欲，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们像刚破壳而出的一只小鸡，什么都还没有经历。狗儿有时对我们的恶作剧不屑一顾，这从它那双狗眼里看得出来，它在我们的笑声中闭目养神，或是安然看着远山，这时我们觉得没趣，又去玩别的。狗儿孤零零坐在那里，不知它在想些什么。我们当然不会去管一条狗想些什么，尽管它漂亮得像一条狼，毛色黑亮光滑，身材英俊帅气，走路风度翩翩，像一个“美男子”，我们依然不会去宠爱它。父母也不会宠爱它，乡下人每天要干的事情很多，起早贪黑在地里刨食，连自家的孩子都不宠爱，不要说一条狗。养狗是为了防贼，再穷的人家都要养一条狗，不象城市人闲得无聊养宠物，都是因为无聊而孤独，在宠物身上寻找慰藉。看着城市人出门都带一条狗，就知道有多少城市人无聊而孤寂，以狗为伴。这是人类一种永恒的病！
　　狗儿孤独吗？它总是独来独往，不管看家还是去野地。那时我觉得狗儿好悠闲，不象我小小年纪就跟着父母一起劳累，便羡慕狗儿的悠闲，觉得做一条狗多好！狗儿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孤独者呢？村里每一户人家养的狗排成队也有几十条，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它们成群结对游玩，狗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独立仿佛比人类强，它们只在发情时需要一条狗，仅仅是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在一起，决不会多出第三条狗。满足了它们就离去，不谈情说爱。不象人，要先谈情说爱再做爱，其实谈情说爱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性”，在这点上人类又比狗儿强多了，懂得感情。现代人也给狗儿差不多了，在“性”上和它们一样直接，不需要谈情说爱，更不需要心灵的碰撞，上床下床，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谁也不牵挂谁，谁对谁都不负责任。我家的狗儿也是不负责任的，它是个“美男子”，经常就有母狗来到我家门前转悠，向它发出信息。狗儿是来者不拒，它像狼一样健壮，有过剩的精力。狗儿也常常跑到外面去消耗它的精力，做完了就回来。不管是狗找它还是它找狗，狗儿都不负责任，它有许多狗宝宝，都是它的亲身骨肉，但它从来没有当过一天狗父亲，也没当过一天狗丈夫，那些狗宝宝它一条也不认识。它只对我家负责，明白自己是主人养的一条看家狗，有人从门前的路上走过，有人来我家，它都要气势汹汹对着他们狂吠，直到我们说“狗儿，不要咬了”，它才乖乖地走开，躲在一边不再吭声。
　　白天，狗儿没有多少事，贼偷东西都在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六十年代的贼不知偷什么？七十年代的贼偷粮食偷衣裳偷农具，八十年代后的贼偷猪偷鸡偷鸭偷鹅，偷了就拿去卖掉。城市的贼不偷这些，城市里的贼偷人家的现金手机手提电脑金银首饰，他们白天也偷，更多的还是夜晚，潜入熟睡的人家，把能偷的都偷走，防盗栏防盗门把他们没办法。就像乡下的看家狗把贼也没办法，贼在偷东西时不是把狗药死，就是用别的办法让狗乖乖的不出声。有了狗儿，我们家就没有贼，它的确是一条威猛尽责任的狗，贼想尽办法也拿它没办法，他们没法靠近它，它也能经受住糖衣炮弹的诱惑。那几年我们家很清净，也很安全，我们每天晚上都睡得踏实。守夜守累了，狗儿白天就睡觉，睡觉的时候它也警觉，听到门前有陌生的脚步声和人语声，狗儿睁开眼睛叫几声，直到声音消失它又闭上眼睛。不睡觉的时候它躺在场坝晒太阳，坐在屋檐下看风景，一双狗眼遥望远山，那时狗儿也变得有思想，很深沉，真的是人模狗样。不睡觉不思想的时候它就转山，去野地乱走，不急不慢从这座山坡逛到那座山坡，悠然地迈着它的四条狗腿，像一个智者一样从容。有时又像一个行吟诗人，它的一双狗眼像在沉思。狗儿说不来人话，但它并不弱智，总是能理解主人的想法。
　　村上的人都怕我家的狗儿，说我们养了一条恶狗。狗儿也给我家带过一次“灾难”，一天中午，我们在炎热的瓦屋里睡觉，狗儿把邻村的一个老太太咬了，这是狗儿第一次咬人，以前都是叫得凶，并不动真格的。狗儿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咬一个过路的老太太，简直是欺负人家，它也天生懂得不把弱势群体放在眼里，就像现在的一些“人物”一样，在弱势群体面前不可一世、趾高气扬。老太太和他的老头子年纪都大了，家里只有一对女儿待嫁。在农村，一个家庭没有一个壮汉都算弱势，是要受欺负的。我家也是弱势群体，唯一的男人是父亲，常年累月在地质队。母亲听见喊叫急忙跑出去，狗儿已经在老太太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伤口不深，有几丝血和浅浅的狗齿印。母亲带她去镇上的医院上了药，事情就了结了。母亲没想到七八天后几个二流子闯进了我们的家门，要我们付老太太的医药费，说是老太太的伤没有好转，医多少就要付多少。母亲知道老太太的伤已经好了，明显是在敲诈勒索。母亲不明白的是几个二流子和老太太家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帮老太太？几个二流子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身为农民从来不下地干活，穿好的吃香的喝辣的，三天两日走村串户，对谁不满意了就红眉毛绿眼睛动拳头，谁看见他们都要躲远点。惹不起躲得起。母亲没有惹他们，母亲这次想躲都躲不过，我家的狗儿都晓得欺负弱势群体，何况是几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地痞无赖。明知是敲诈，母亲同意了。后来母亲付了六元钱的医药费。六元钱在今天不算“钱”，七十年代是个大数目，我一学期的学费是两元多，我们全家两个月还花不到六元钱。母亲后来听说几个二流子拿了钱去老太太家大吃大喝了一顿，后来又看见老太太的一个女儿和其中的一个二流子耍朋友。母亲把狗儿打了一顿，去铁匠铺打了一条铁链，从此狗儿就失去了自由，白天晚上被栓在屋檐下的柱子上。
　　被铁链拴住的狗儿不是睡觉就是遥望远山，它一定是想起了那些自由的日子。
　　后来贼进了我们家，偷走了不少东西，灶房里的两块腊肉一罐猪油都被偷了，狗儿又获得了自由。
　　我去县城读高中，每个周末回家，狗儿都要到后山迎接我，陪着我一起回家。走的时候，它要送我，送到后山，坐在田埂上，望着我的身影渐渐消失。狗儿晓得我什么时候回家，到了那个时间，它就在后山的田埂上等我，看见我它就跑到我面前，摇头摆尾和我亲热，那份激动和快乐就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它跳到我身上，用舌头舔舔我的手，用前爪抓抓我的衣裳，这样的亲昵到家了，狗儿才安静下来。它卧在场坝里，看我们一会儿，然后又遥望远山。我们忙着做各自的事情，没有谁去理会狗儿。狗儿在场坝呆久了，也许是没趣，也许是孤独，它又迈动它的四条狗腿开始转山。也不知它转悠了多少座山，夜幕降临，我们开始呼唤“狗儿——呵！狗儿——呵！”它才从山上急急忙忙跑回来，乖乖的睡在屋檐下守着黑夜。它寂寞的身子被黑夜覆盖着，很孤单。狗儿是孤单寂寞的，但它从来不去找别的狗儿，总是独来独往。所有的狗儿都是独来独往。
　　毕业的那学期，有个周末回家，走到后山，没看到狗儿来接我。往回的这个时候，它已经卧在田埂上等我。我以为它躲进了庄稼地，要给我一个出奇不意。我站立田埂上，对着四周的庄稼呼唤“狗儿——呵！狗儿——呵！”一片寂静，没有狗儿的奔跑声。初春的阳光从蓝天照耀在大地上，油菜花、麦苗、开花的豌豆胡豆被风吹拂，我再一次呼唤“狗儿——呵！狗儿呵！”只有风吹庄稼的飒飒声。狗儿跑到哪里去了？忘了我今天要回家，它也有贪玩的时候！我很失落地走回家，场坝里没有狗儿，进屋去找也没有狗儿。狗儿跑到哪里去了呢？到山上野去了？还是找母狗去了？我问母亲“狗儿呢？”母亲说狗儿不在了，不在两天了。不在了就是没有了，狗儿被人家打来吃了。春天，还有人打狗吃，那些嘴谗的人都是冬天打狗，每个冬天，我们村都要丢失几条狗。为了不让狗儿成为人家的下酒菜，冬天我们上床睡觉要把狗儿关进屋，早上起来再把它放出去，狗儿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灾难。狗儿逃过了冬天没有逃过春天，它在春天成了人家桌上的下酒采，被人家在黑夜用棍棒打死或是用绳子勒死，被人家扛回家开膛剥皮丢进沸腾的大铁锅，再被人家四分五裂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狗儿就这样在春天成了人家桌上的下酒菜。我们的狗儿是全村最英俊最健壮的，那些打狗仔一定觊觎了多年，只是没有机会下手。他们看到我家英俊的狗儿馋涎欲滴，早就起了歹心。狗儿逃过了冬天没有逃过春天。狗儿一直都是警觉的，看来它也有疏忽的时候。一场劫难一直在等着它，狗儿在劫难逃。
　　从学校回来，走到后山，心里空落落的，走的时候也是空落落的。没有了狗儿的迎送，生活中突然就少了一些东西。狗儿已经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我们家是不能缺少狗儿的。这么多年，全靠它在黑夜里守护，我们家才清净，才睡上了安稳觉。这么多年，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它像亲人一样接我送我，刮风下雨都没有耽搁过。狗儿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狗儿就这样不在了，被人家一块一块吃进了肚子。看不到狗儿卧在田埂上，每次走到后山，站在狗儿等我的地方，看看四周寂静的庄稼，每次都要对着茂密的庄稼在空旷的天空下大声呼唤“狗儿——呵！狗儿——呵！”呼唤的时候，我仿佛看见狗儿从庄稼地窜出来，跑到我面前，甩着它毛茸茸的尾巴，伸出它红亮亮的舌头舔我的衣裳，把它的爪子放到我的前襟，我用手拍拍它，它就把爪子放下来，陪着我一起回家。它那一身漂亮的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英气逼人，豪气逼人。我不断地摸摸它黑亮的毛发，它一会儿窜到我前边，一会儿又落到我后面，我们就这样走回家。它完成了任务，不再和我亲热，安静地卧在场坝，然后又遥望远方。
　　远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顶有蓝天白云，有缭绕的雾岚，山上覆盖着马尾松，绵延到天尽头。也许狗儿还遥望到了山上的几只飞鸟，遥望到了松枝上几只悠然的野鹤。
　　狗儿遥望远方时，它在思想吗？它是不是很向往？
　　后来我家又喂过很多条看家狗，都没有我们的狗儿英武漂亮，它们看上去都很委琐，像一些沉浸在酒色里的男人女人，一看他们那张脸就知道是泡进物质没有精神生活。那些看家狗什么都吃，偷碗橱的肉，有时还去茅坑吃屎。我们的狗儿是不乱吃东西的，它从来不偷吃东西，更不会去茅坑吃屎。我们的狗儿是一条有尊严、有节气的狗。
　　狗儿一直伴随我远走他乡，穿越都市还是游走乡村，我都看见英俊豪气的狗儿向我走来。我在都市见过无数条宠物，都没有我家的狗儿漂亮帅气。有时我站在密集的高楼，在散发着尘埃的天空下大声呼唤“狗儿——呵！狗儿——呵！”我渺小的声音被灰色的天空被都市的噪音阻隔，无法穿越茫茫尘世。我不知道狗儿听得见我的呼唤不？有时我也像我家的狗儿一样，站在高楼遥望远方，我的目光掠过奔波的人流，看到了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下的马尾松，松枝上悠然的闲云野鹤。我看见一团浓密的雾岚淹没了人流。他们之中有所谓的高贵者和卑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