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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三月里的母亲

2021-12-23叙事散文赶趟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17 编辑

2006年3月的辽北,依旧隆冬。我天天看天气预报,朝着零上的气温盼,盼春的证据出来,让母亲知道春天来了,我好送她回乡下。非常急迫。小城西行三十公里,就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17 编辑 <br /><br />2006年3月的辽北,依旧隆冬。我天天看天气预报,朝着零上的气温盼,盼春的证据出来,让母亲知道春天来了,我好送她回乡下。
非常急迫。
小城西行三十公里,就是母亲的老家,那里有母亲的土地,有不断归于那片土地又不断在那片土地上茁壮成长的庄稼和果蔬。那片土地上,还有永眠的父亲,有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他们赶着父亲留下来的牛群。
所以,身患癌症的母亲必须回到那里。
母亲得知我要送她回乡下,黯然了好几天。她说还没在我这儿呆够,她还没能等到春暖花开去看看广场去逛逛公园。她在楼里整整被困了一个冬天,尽管地热和盆栽植物让她享受着城市的优越,但她执意要看看城里的真实的春天。
我告诉母亲我已整整一个月没能上班了,领导要批的。接下来我要马上下乡蹲点,有时候要几天不能回城,剩高血压的她一人在家,实在危险。我告诉母亲她回老家后我能够每周都去看她,因为我蹲点的乡镇正好是我们的老家。她不知道我在骗她。我不需要下乡,更不会在老家蹲点,我只是为能常回家看她又免她起疑而做铺垫。
母亲开始哭泣。她哭的时候非常吃力,因为喉切除手术的不成功,使她永远戴着那个冰冷的钢气管代替口鼻呼吸。她不能抽噎,不能放声,不能用气吸回鼻涕。
我冷硬地背过脸去,不去看她,不让她知道她眼泪中的每一滴都能让我心碎万次。
母亲哪里知道,医生说她最多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
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必须把它留给母亲最疼爱的三哥,必须留给母亲常常忆及的乡亲,必须留给那片必定牵连着母亲生命实质的土地。
母亲用食指堵住钢管,然后嘶哑发声:我最不放心三件事,一个是你还没成家,一个是你小侄不听话,一个是你三哥爱跟你三嫂吵架。我故意大声笑着:看你,算命的不是说你七十八岁寿禄呐嘛,都会好的你不会有任何遗憾的,等我忙完了还接你回来。你只是会咽处发炎厉害,医生说只要你别上火,再按时按量吃药,就会好的。
三月五日,找来朋友的轿车,送母亲回家。母亲出我家门的时候,回过头来,把她的拖鞋放上鞋架,把我的拖鞋头朝里在脚踏上放好,然后关门。她一定想着有一段时间不会再穿自己那双拖鞋,她还想着女儿回来时刚好顺势就能穿上拖鞋。每天她在家时都把拖鞋摆好等我下班进门的。
以前每次母亲去乡下哥家,都会带上我家钥匙。但是这次,她的拴着蓝色线绳的钥匙一直挂在衣柜上。默默的母亲,她是怎样不愿、不忍、不舍地离开我啊!她留下这把钥匙,现在,只有我,这个从来不曾让她省过心的流浪多年后回来与她相依为命的小女儿,只有我一个人,能打开这个屋子了。
我几乎每次开门关门都会想起母亲刚来城里时笨拙地拿着那钥匙练习开防盗门的样子,那表情,新奇、惭愧,又满足。我的泪便要千忍万忍才能收住。
带去了一应药品衣物食品,大至简易座便、吸痰器,小至牙签、味精。也仍是觉得缺了什么更需要更重要的东西。但是想不起来了。
那晚在乡下的炕上,陪睡在母亲身边。多年来第一次的紧挨切守。夜间反复剧烈咳嗽的母亲,还要来掖我的被角,时隔多年,她的动作居然不曾有半点笨拙,还是那么自然。母亲掖的被角总是最严最暖。我装作熟睡,听她的咳嗽终于停下来,听她的钢管有了均匀气流声。然后我伸出手来,用她的被子护住她的肩。母亲不知道,这时候,其实她在我心里是个多么无助的孩子!
每天有电话回去问询,时时刻刻守在母亲身边的三嫂详尽地跟我说母亲的血压高不高,睡觉稳不稳,药都吃了啥,吃饭时呛咳了几次。多么感激我的三嫂,这个纯朴的女子,她替我扛着如此重如此痛的背负!
3月10日,我带上朋友帮我跑了半个城找到并酱好的兔子和吊针用药回家。母亲看着那么大的兔子很是欣喜,招呼着来串门儿的乡亲们把酒来吃。短短五天未见,母亲的右颈肿块就已相当明显,脸也浮肿起来。我们说着设计好的谎话哄她,她默默地听着。
我给她洗头、泡脚、换衣服,用我特意在城里买来的洗发水和洗衣粉。洗完后的母亲在清爽中微微红了面色。所有的假货都往乡下倾销,我不想母亲再用不去灰的洗衣粉不净油的洗发水。母亲细心地对镜梳头,瘦瘦地站在那里,衣服空出一半。
晚上母亲问:你三嫂说你前天来电话说处对象了?我说是。母亲问:都啥情况?我说是法官个头儿不高但人不错正相处。母亲笑了。
3月17日,我穿上红毛衣回家。手伸进母亲怀里,说想摸摸她胖没胖,其实是暗暗检查她腋下肋间是否有转移肿物。没有。大喜。跟母亲说下周把对象带来给她看看。母亲紧张起来:别介别介,来了咱拿啥招待人家,等妈回城里后再看!我懂得母亲的心,母亲要把女儿交托出去给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让她感激让她诚惶诚恐让她怎么表达谢意和谦卑都不够,她太怕乡下的土气碍了那人的眼影响了女儿的幸福。
回头我跟那个法院的朋友说:原定的日子改了,过些日子再去,现在只要我妈相信我处对象就可以了。朋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随叫随到,我保证扮演好老人家的半子!之所以找法院的朋友帮忙撒下这个谎言,是想让一向对公检法制服心存敬畏的母亲为我而有份安全感。
3月19日,用保温杯装上母亲爱吃的火勺豆腐脑,让回乡下看她的大哥捎去。我们几兄妹不敢齐齐地回家看她,怕她疑心自己的病不好,错开了时间分别去乡下。
3月22日,母亲居然和三嫂一起去前院给待嫁的璐璐添箱了,我听后雀跃。
3月24日,母亲的痰里血色明显,精神萎蘼不振。母亲说什么也不再输液。她的手背因反复打针整个於紫。母亲对我说:我白胖了,现在又瘦了,小腿肚儿都有褶儿了。她嘶哑的声音在钢管处断续,我的心一块一块碎落。母亲一向以胖瘦来衡量自己的健康和幸福,现在,她真的瘦了,而且是迅速地瘦了。
母亲决定,信仰天主教。她坚定地认为,只要天主眷顾,她的“炎症”会很快消失,装了几年的钢管会撤掉,终有一天在她努力用嘴试气的时候会通畅无碍,终有一天她的食物不会因为肿物拦截而从钢气管处呛咳回来。
而这时的母亲,喝点水吃点水果都要呛出来了,涨红的脸上青筋暴跳,她用两手紧抓自己的腿和膝头。她的膝头,瘦得已能完全握进她小小的手。
神父要母亲痛悔以前所有的罪。母亲茫然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这个自幼丧母不成年就嫁给我父亲的可怜女子,这个以孝顺名闻三村五寨以仁厚赢得邻里亲睦的贤慧妇人,这个从不舍得自己多吃一粒粮也要供养五个子女读书的伟大母亲,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罪让她受如此病痛折磨,她的罪又在哪里!
我跪在炕上,随神父吟诵祈求,看着慢慢体力不支昏昏睡去的母亲失声痛哭。
到3月31日,坚强的母亲又走过了一个月。电话里她警告我:不许再来看我,再来我就跟你回去,让你上不成班!
母亲不知道我们的心思。母亲也最知道我们的心思。
这个小小的乡下老太太,她就用这种抵拒,传达给我们她生命的信息:春天就要来了,她要穿上今年春节新买的唐装,看花开,看土豆栽入园田,看女儿与法官男友牵手相伴。
是,春天要来了。老家的乡亲们依旧不富裕,喝着含砂的井水,用着劣质的物品,弯着酸痛的腰腿,但母亲和他们一样,对春天怀有重复却常新的向往,就在这重复却常新的向往中,母亲知道,不变的是五彩缤纷的春天,而她会老去。母亲含泪说:老真不好,你们可别老。我终于知道我怎么整理都觉得带不齐的那种更需要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我与母亲之间的爱和人世牵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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