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鸟窝还在那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25 编辑 <br /><br />　　　　　　　　　　鸟窝还在那里
　　　　　　　　　　　　言子

　　　楼下的三棵樱花是修房子时栽上的，樱花开放的季节，我每天站在五楼的阳台上欣赏那些花朵。她们呈粉红色，在树枝上一簇簇绽放，华贵而不艳俗，妩媚而不妖娆，微风轻吹，满树花朵摇曳，别是一番风情，令人满目生辉。阳光灿烂的日子，蝴蝶和蜜蜂在花蕊上舞蹈，鸟儿也喜欢站在枝头上，伸长她的脖子在花丛中婉转歌唱。站在楼上观赏不过瘾，有时就泡上一杯绿茶，夹上一本好书坐在花丛下，静静地享受樱花的绚烂、芬芳。梦想着这一生什么都不要做，就这样坐在樱花下，或是像樱花一样零落成泥，来年再把灿烂的一生交付给短暂的春天，再零落成泥做着春天的梦。可惜我不是樱花。我的双手除了敲击键盘、翻书，还要泡进厨房的水池、卫生间的洗衣盆，十指浸透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天也不能拉下。更多的时候，只能站在阳台上俯视樱花，是在等待女儿回家吃饭的时候。

　　　我就是在等待女儿时看见那三只鸟窝的。
　　　樱花还没有开，春寒料峭，枝条上红色的花蕾在呼唤着阳光和春雨。掠过那些花蕾，我看到了三只鸟窝，它们在同一棵树上，一棵落光了树叶的桑树上。三只非常美丽精致的鸟窝，松针筑成。松针是无比美丽的落叶，金黄色，后山就有松林。鸟儿一定是从后山衔来的。斑鸠、画眉？白头翁、麻雀？我们这里最多的是白头翁和麻雀，她们成群结队在后山和搂下的树林里飞翔，坐在家里就能听见她们的鸣叫。有时，前阳台的凉衣竿、后窗的花台上有鸟飞来，我不惊动她们。春天和冬天，很多雏鸟在树林里唧唧喳喳叫着，走在山坡上，冷不防就有一群雏鸟从庄稼地里飞进天空，不是白头翁就是麻雀，她们的稚嫩和娇小的身子非常可爱，让人动心。她们离开鸟窝不久，开始了独立自由的生涯。桑树上的三只鸟窝是什么鸟儿筑的？不管是什么鸟儿，她们都是天生的建筑师，人要筑这样一个鸟窝可能还达不到那样的水平。她们又是极聪慧的，把鸟窝建筑在树枝的交叉点上，又是避风、遮人眼目的地方，树叶不落，谁也不会发现桑树上的鸟窝。山坡上地势高，春夏秋冬都在上演着“呼啸山庄”，高楼的雨棚常常被风吹破吹掉，树枝和花盆也常常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风刮得玻璃窗呜呜乱响，三只鸟窝却经受住了风雨的吹打，完好无损立在树枝上。它们是什么时候筑在了树枝上，以前怎么就没看见呢？

　　以前看见的鸟窝挂在桉树上。
　　我家的房子是二妹出生前修的，母亲在房前栽了一排桉树，在屋后和两侧栽了簧竹、慈竹，还有柳树、李子树。这些树木随着二妹一起成长，也随着母亲一同历经乡村的岁月。那时的母亲只有二十多岁，对生活有许多憧憬，也有许多渴望和梦想。那时的母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年轻女人。从我们有记忆那天起，桉树就已经高过了房子，树枝伸向洁净的蓝天，我们只能仰望，它实在是太高了！每个冬天，母亲都要请人剃桉树桠。十几棵树的枝桠堆在场坝，就像一座长满树木的小山，引来鸟雀在上面栖息、跳跃，不一会儿，她们飞上桉树。鸟是喜欢高枝的，她们总是停在桉树枝上眺望、鸣叫、引颈高歌。她们懂得那样离蓝天更近，可以俯视人间，遥望天下。高处的风也更纯洁，少了一些烟火味。我家的桉树上，每年都有鸟儿筑巢，我们从不去打扰她们，让她们安静地繁殖后代。母亲还叮嘱剃树桠的，有鸟窝的枝桠就让它留着。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有多少鸟儿在我家门前的桉树上筑过窝，养育过鸟宝宝，我知道的就有麻雀、画眉、斑鸠、喜鹊、乌鸦……还有一些鸟儿我们叫不出她的名字。她们唱歌的时候很好听，清脆、婉转、天籁一般。房前屋后，到处都是鸟儿的叫声。特别是春天，所有鸟儿都汇聚在我家的桉树上，沐浴春光，伫立枝头，随着春风在树枝上摇摆，如站立风浪上，那样的闲适和从容，令我生出羡慕。有几次，我想爬上桉树，像鸟儿一样站在高枝上眺望四方，婉转歌唱。但我天生是一个不会爬树的人，每一棵桉树我都试过，试过无数遍，都失败了。我崇拜为我们剃树桠的男人，再高大再光溜的树他都爬得上去，不穿鞋子，那双宽大的光脚板就像抹了油一样，哧溜哧溜一会儿就爬到了枝桠上。我央求过他把我带上树，他说这是男人家干的事，就不再理我，无论我说多少好话他都不再吭声。爬上桉树，就成了我童年的向往，每天都渴望着，直到长大成人，直到离开老家，我也没有爬上任何一棵树，至今也有些遗憾。爬树就像体育明星一样需要天赋，我天生缺少那样的细胞和素质。如果有爬树这项运动，那个剃树的男人一定荣获冠军，他天生就会爬树。
　　房子修好的那一天，母亲就在为我们的家营造风景。高大茂密的桉树是风景，竹林是风景，李子树开花结果的时候是风景，柳树发芽柳絮飘飞的时候是风景。我们的青瓦平房更是一道风景，座落在苍莽的树林间，飞来飞去的鸟儿为我们的家园带来了灵气，她们是田园的精灵。最好的风景是夏天，阳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经过竹林、桉树林的筛洗，洒在场坝和屋檐下不再炙热。房子又是在半山坡上，坐南朝北，打开堂屋的两扇大门，能看见远山以及远山下的田野、丘陵、房舍；看见太阳冉冉东升月亮从山背后爬上夜空；看见朝霞满天大雁排成人字形飞掠天空。我们常常站在场坝和屋檐下看风景。夏天坐在一条高脚长凳上乘凉，凉风从桉树从竹林送过来，轻风缭绕，门前的桉树就在明净的天空下笑着唱着，千般妩媚万种风情。鸟儿这个时侯也特别安静，她们的身子被细细的桉树叶遮盖，随着凉风的拂动在枝桠上摇曳，飞掠时也是安静的，翅膀一开一合，听不见任何声响。所有细微的声音都被风被桉树叶的快乐淹没。我们坐着，苍翠的桉树叶携带着阳光在眼波里舞蹈。无风的月夜，桉树静静挺立夜空，斑斑树影落进场坝，我们坐在树影里听田野的哇鸣，偶尔有几声鸟叫从高高的桉树上传来，打破了乡村的寂静，月亮里那棵婆娑的梭罗树，仿佛就是我家门前的桉树。

　　这只是乡村诗情画意的一面。
　　现实生活并不是诗情画意。我家一直都不顺序，母亲忙一家人的生存，还要对付村上人为我们制造的麻烦。我家无权无势，没有劳动力，总被人欺负，母亲对付了一个麻烦，下面的麻烦又来了。那几年我家没有清净过，母亲艰难地支撑着，有时支撑不了，夜晚，母亲就醉酒。母亲借酒浇愁，用酒精麻醉自己，忘掉烦恼。醉了酒，母亲就哭，一边哭一边胡言乱语。那是母亲释放情绪的最好方式，她找不到人倾诉，我们又小，不能为她分担。母亲并不经常醉酒，就那么几次，在她非常无助走投无路的时候。因了那几次酒精，母亲才没有发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母亲宿醉了起来，说要除掉桉树上的鸟窝，她说赶场听人家说门前的鸟窝高过了房子家里就不顺。母亲把家里的不顺归罪于桉树上的鸟窝，鸟窝成了我家的罪魁祸手！我们开始为那只鸟窝担忧，劝母亲不要动它，鸟窝跟家里的事没有关系。母亲铁了心，不除掉鸟窝她不甘心，她相信除掉鸟窝就是除掉灾难和麻烦，从此我家就可以过太平日子。鸟窝灾难临头，我们救不了它！那是喜鹊筑的窝，我们看见她每天不辞辛苦从很远的地方衔来松针，用她尖尖的嘴角，一根一根在树枝上筑起了那个金黄色的巢穴。她从秋天劳作到冬天，筑起了一个美丽的巢穴，等待着她的鸟宝宝出世。母亲要将鸟窝捣毁！我们说鸟窝里可能有蛋，等小鸟孵出来了再……母亲说不行，这日子没法过了！母亲找了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桉树长得太高，鸟窝筑得太高，竹竿够不着。母亲搬出梯子搭在桉树上，她爬上梯子，还是够不着鸟窝。母亲在竹竿上绑了一节小竹竿，爬上梯子。母亲站在梯子上，将竹竿伸向鸟窝。这时，我们看见一只喜鹊从鸟窝惊飞，再次对母亲说，“不要，不要。”竹竿已经伸向了桉树桠。鸟窝掉落地上，几只鸟蛋滚落地上，我们看见有几只鸟儿已经在蛋壳里成形，沾着血丝，红乎乎的肉体，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从鸟窝飞出来，栖息桉树枝上，在蓝天白云，在阳光轻风下婉转歌唱。喜鹊哀婉、凄厉的声音响彻丘陵。那无助、绝望的呼叫。她站立另一棵桉树上，望着她的巢穴，望着那根长长的竹竿，嘶声力竭呼叫着。她救不了她们，救不了她自己。很长的一段时间，白天黑夜，喜鹊都在我家门前的桉树上呼叫。她那悲绝的叫声后来消失了。再后来，我家要修两间房子，门前的桉树做了梁柱。鸟窝从树上消失，我家并没有过上安宁日子，直到我们长大成人，家里才过上安稳日子。我那曾经美丽有梦想有憧憬的母亲，在岁月的流逝中被生活打磨成了一个真正的农妇，她的眼睛里除了钱不再有别的。金钱是她劳动和生活的一切动力。
　　这就是岁月。
　　被日子残杀着。

　　樱花在一夜风雨中飘零，落红洒满草坪，凄美又悲壮。桑树上的鸟窝安然无恙，狂风连一根松针都没有吹乱。鸟儿是什么时候将三只鸟窝筑在桑树上的？去年前年上前年？冬天还是春天？一定是有些年月了。鸟儿飞走，留下了三只精致的鸟窝。我以前没留意过桑树，鸟窝也被忽略了，它们已经在树丫上历经了春夏秋冬，飞出鸟窝的鸟儿也历经了春夏秋冬，鸟窝却还在那里。桉树上的鸟窝呢？我老家房前早已没有一棵桉树，那些伸向蓝天的桉树，在风中歌唱的桉树在我还没离开老家时全部砍伐，种了橘子树，每年可以卖些零花钱。鸟儿的叫声从门前消失，她们只在屋后的竹林鸣叫。橘子树上从来没有挂过一只鸟窝，也没有停过一只鸟儿，它离天空太远了。鸟儿拣高枝栖落，她们喜欢明净的蓝天，喜欢明媚的阳光，喜欢高处的风雨。那是世界的清澈和洁净。母亲捣毁的鸟窝被风吹散了，未出世的小鸟被母亲苦难的双手扼杀，喜鹊悲绝的呼叫还在桉树上缭绕，飘进苍茫天宇。一只鸟的无助穿透岁月，穿透生命和灵魂，穿透世间的山山水水。桑树枝上的鸟窝还在那里，小鸟躲过了灾难。樱花在暖风中落尽，绿叶捧住了阳光，蓬蓬勃勃生长。桑树开始发芽了，一天天疯长，片片叶子泛着绿浪，覆盖了三只鸟窝。站在阳台上，我只能望见青翠的桑树，望不见桑树上的鸟窝，但它们依然在那里，经历着春夏秋冬，经历着狂风暴雨，经历着日月精华。又是冬天，春天快到了，樱花在严寒中孕育花蕾，等待着在春天绽放。桑树也和三只鸟窝一起承受着严寒。鸟儿在树林里飞翔，歌唱。这片树林主要是香樟树，树梢接近高楼，枝桠遮盖了前边的楼房，也遮盖了四季的阳光。有个民工走进树林，爬上一棵棵香樟树，树枝在他的砍刀下发出“吱呀”的响声，那棵桑树是多余的，被砍伐了，三只鸟窝随着桑树的倒地散落。三只美丽、精致的鸟窝。樱花又开了，我站在高楼遥望她们的灿烂。目光掠过樱花，我望不到桑树望不到桑树上的鸟窝，它们永远消失了。我依然每天站在窗口遥望，在等女儿或是不等女儿的时候。我望见三只鸟窝挂在桑树上，它们还在那里，桑树也还在那里。我还望见了桉树上的鸟窝，我老家房前一排茂密高大的桉树在风中摇曳。我听见了鸟儿的歌唱，她们站在桉树枝，站在蓝天白云下随风歌唱。这么多年，桉树林没有消失，桉树上的鸟窝也没有消失，那些鸟儿也没有消失，我随时随地都望得见它们，望得见桉树叶随风而舞的快乐。楼下的桑树也没有消失，三只鸟窝没有消失，我随时随地都看得见。它们永远不会消失。鸟窝，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