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友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32 编辑 <br /><br />　　　　　　　　老友

　　　　　　　　　　　文/段成仁
　　两岁半时,我有了一个“朋友”，他是我姑妈的侄儿。
　　农村中有种旧习，两家人如果关系不错，刚好两家人在同一年里生了男娃娃，就通常让两个娃娃“打老友”。这种旧习究竟起源于哪朝哪代我不大清楚，也无法透析这种旧习的心理背景，只是记得还在小时候，就听父母说起谁是谁的老友，年纪大的有七八十岁，年幼的只有几个月大。打老友的礼仪有些繁琐，双方的父母要带上自家娃娃和礼物到对方家去。礼物中最重要的是一套衣服，一双鞋子。先让自己的娃娃穿上，到了对方家里，燃起香案，大人小孩三跪九叩，并脱下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让对方的娃娃穿上，对方的娃娃也脱下衣服给这一家穿上，两家的娃娃从此“打”为“老友”。两家的娃娃以“老友”相称，两家的父母以“亲家”相称。以后这样的礼仪每年举行一次。
　　当年，我老友跟随他爹来我家走亲戚，他爹和我爹一谈即合，说这两娃娃同命，就让他俩打老友吧。接着就举行了打老友的礼仪——当然，这些都是大人后来告诉我的。记忆里最早的一次礼仪是在六岁那一年，其他细枝末叶都忘记了，只记得我们两个小孩跪在香案前，磕头，换衣服，互相叫“老友”，叫了之后我就拉他到大门外去，问他红包里有多少，他拆开红包说有三元六角，我打开我的一看，也是三元六角，我俩都笑了。两个娃在那里比钱的张数，你的几张，我的几张，比钱的新旧程度，你的旧了，我的比你新……玩够了就跑回灶房，大人早把鸡大腿煮得香喷喷的了。
　　以后的几年里，这种礼仪一直在进行着。每年的衣服是越来越大，红包里的钱也越来越多了，老友和我也逐渐地熟悉起来。每次见面，我们几乎无话不说，每次相聚，不是他家人硬拉他回去就是我被家人硬拉回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质朴得近乎透明的友情，这段友情给我那冷寂的童年注入了几片温热的阳光，给我苍白的生活增添了几一抹色彩，给我混沌的世界有一片清朗的天空，培育了我思念的触芽，充盈了我幼小的生命。
　　升入初中后，学校离家很远，功课也重了起来，我只得住校读书，很少回家。关于“老友”的礼仪究竟是我初一还是初二那一年停止的我也忘记了。只记得直到现在也没有举行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就与我老友失去了联系。听说我老友上了初中后成绩一直很好，在“中专”非常“热”的那几年我老友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而我却只能以中等成绩进了一所三流完中。我高中毕业被保送上师专中文系时，我老友已经师范毕业了。听我家人说，我老友被分配到某个乡的某所小学教书。当时我还在师专，觉得应该给我老友写封信，可笔提起来，我才想起，我从来没有给我老友写过信，这第一封信从何写起？真后悔以前我老友在学校读书时没有跟他联系联系。给不给我老友写信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很久。
　　终于跟我老友见面是在他结婚那天。那是在假期里，我回到家，家里人说，某天你老友要结婚了，你也一起去。我说，他应该单独请我的。妈妈问我，你老友有没有写信告诉你，我说没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只好和家人一起步行到我老友家，又和他家的亲朋好友坐一辆农用车颠簸了六七十公里来到县城参加他的婚礼。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件事有点尴尬，今天见面该怎么打招呼？称他老友吧，可我近十几年都未见过我的老友，不知我老友已长成什么样子，还记不记得我。对着这样的似乎已经陌生了的老友称“老友”，我觉得有些开不了口，即便我开了口，我也想象得到我老友听了我喊他“老友”的感受。不称他“老友”吧，恐怕不行，在香案前祖先亡人注视下的盟誓岂能说改就改，硬着头皮吧，就两个字！汽车又把我颠簸到现实中来，我看着通向县城的路苦笑了。
　　我们到达的时候老友的喜宴正在进行，进大门时不知怎么我和家人拉开了些距离，只感到心在胸中乱蹦。我不禁暗骂自己，都已大学生了，还这么不争气，又不是上战场，怕什么？深吸了几口气，等到心跳平稳了一些，才定下神来向老友瞧去，老友比十几年前高了，也更白了。原来那野孩子味已隐去，现在的老友浑身透出一种稳健，干练。虽然近日来一定为婚事奔走，但他仍能在宾客中应付自如，谈笑风生。看到他向这边走过来，我只觉得嗓子里抽紧、干涩,迎了上去，叫了声老友。老友抬头看见我，嘴张开，啊了一声——老友！辛苦辛苦！是和我家人一起来的吧？吃饭了没有？说着递了两根烟过来，我赶紧摇手，不抽，不会抽。我老友说学得好嘛！老友！现在大学生不抽烟的人真的不少了。我说老友笑话了。心里却在想，老友知道我在上大学？我趁机把祝福的话说出来：老友，祝你们幸福，白头到老啊！我老友说，书生气！莫说了！今晚过来喝上两杯啊！我赶紧答应。老友又接着说，你那边喝茶去，我的几个朋友来了，招呼一下去。我说你忙去吧。老友说，那你歇着啊！说完欠了欠身就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想，这第一步终于跨过去了。正在得意，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我该不该单独挂一份礼？我过去问我妈，妈说，不必了吧，你老友又没有单独请你。我说这好像有些不妥。我妈也说，是啊，可是我没有给你准备。我问，一点剩余都没有了？妈说，有是有，但是好不容易到县城来一趟，我想顺便买点东西回去，就当赶一次街。我说我的确应该单独挂一份礼。我妈想了半天，说，好吧，我少买几样东西。递给我一百元钱，说，你单独递给你老友吧，挂在帐上太显生了。我说我知道。就走过去，把钱塞在老友西服的口袋里，说，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礼物也来不及买，你自己随便买点什么吧！老友急惶地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说，这是干什么？收回去，你还在读书，更需要用钱。这是干什么，收回去。边说边把钱塞进我衣袋里。我也急了，说这是另一码事，今天无论是多少，你一定得收下。老友说，不行，我刚才说了……我不等老友说完，又把钱塞到他的口袋里，说你不收下，你就不是我的老友！老友呆了一呆，说，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以后你在学校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给我，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老友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纸和笔飞快地写了个号码递给我。我惊讶地说，你办公室？老友笑了笑，没有说话，旁边一个说，你老友是小学校长，你不知道？我呆住了，我真不知道啊！老友说，老友！今晚一定要来喝一杯啊！记得啊！
　　那天晚上，我随父母去了老友在五楼的新家，老友正在遭受朋友们的轮番轰炸。我一看阵势，就想退出来，老友却眼尖，看到我们，硬拉我们进去，满满地倒了我爹妈和我一人一杯酒，我妈说喝不了这么多，老友也没有勉强，但他却要我爹和我必须喝完这一杯。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端起酒杯把白天说的祝福的话又说了一遍后一饮而尽，老友说，老友真爽快！爽快！谢谢你！谢谢你！我说这哪里存在什么谢不谢的问题。周围的朋友起哄，既是老友，应连干三杯！对！对！有手脚快的人早以倒好酒端上来。我想他们说得有理，既然是老友，三十杯都不算少。我脖子一扬，三杯酒就这样辣辣地喝了下去了。只觉得腹中热烘烘地，整个身体随着这股热劲在向外无限地膨胀，头脑中像加入了某种催化剂，整个人慢慢变轻了，飘飘忽忽，觉得我就是灯光，我就是音乐，我就是笑声，我就是杯盏声，我就是主角……是的，今天是我老友结婚的日子，他是我两岁半就打的老友，我们这种关系你们应该十分清楚吧，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了某种平衡和安慰，觉得十多年的空缺这时也好像弥补过来了，十多年的时间，被压缩在这三杯酒里，一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隐隐约约间听见我妈说，不能喝就不要喝太多，咱们回去，不然你就要在这里吐了。我说我再跟我老友坐会儿。迷糊中妈妈好像催我催了好几次，直到我听到我爹和我妈跟我老友告别，我才明白我不得不走了。于是我天旋地转地站起来，拉住老友的手，说了老半天，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忘掉了，主要的意思好像是祝老友幸福之类，后来终于放了老友的手，含混地告诉他快点回去照顾其他客人，别让客人久等了。老友好像也对我说了些祝福我或是要常常联系之类的话，之后他就回去照顾客人去了。后来我想，如果我知道这一别又是四五年，我想我会再跟老友多聊一会儿的。我爹和我妈半扶半搀着我下楼，刚才上楼坚硬的楼梯这时成了大海中急速旋转陷落的旋涡，我这艘小船任由旋涡拖往大海深处，头脑在这样的旋转中变成一片空白，唯一清晰的是觉得离什么东西越来越远，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任由我爹和我妈扶着回到住处，跌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我起来时，我妈说，要吃早饭了，动作快一点，饭吃了我们还要回家去。我们去吃饭的时候，没有见到我的老友，他可能喝多了些还没起来。一直到我们吃完了饭，上了农用车走，都一直未见到我老友的身影。我心里隐隐有些失落，但这种失落又并不怎么清晰，细细一想又觉得只不过是昨晚酒精刺激下产生的情绪性感情，我倒觉得奇怪自己昨天晚上会有那样的表现。想理个头绪，又觉得头还有些痛，加之车马上就要开了，道别的人声、马达声扰得我想吐，站起来深呼吸了几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越来越远去的县城，我的思路却一下子清晰起来，就像大病刚愈，又像迷失了一段时间又回到现实中来，跨过一段不知名的空间，一下子又回到熟悉的环境中，这种经历让我感受到穿越的魅力，脚不点地的飞行一段，落下时发现已改变了许多事情。当我的脚步踩在现实中，发现改变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的感受变了而已。当我们有机会重走那一段路时，会发现自己曾经涉足这里，又好像完全陌生。原来，我的老友竟是这么样一个人！想到这里，我不觉笑起来：难道在我遇到我老友之前他不是这样一个人？而是在我遇到了他以后才幻化成这样一个人的？可是我还是不敢确定，这两个人就是一个人，因为现在的老友与十几年前的老友再也无法重合了。更何况，十几年前老友的影子本来也就不怎么清晰。
　　又是四、五年过去了，今天我到教育局办点事，忽然见门口进来了夫妇俩，这男的像极了我的老友，这女的抱了一个小孩，三岁左右。我假装在看墙报。直到他们走到我跟前，我才抬头看他，他的确是我的老友。我对他喊了一声“老友”，我老友也认出我来了：老友，你也在这？我说，来办点事。我感受得到老友的矜持，仍很客气地问他来办啥事，老友说，我们学校有位教师有点麻烦事情，他请我过来说说。我说，老友，你越来越能干了。老友说，你笑话我了，老友！又对小孩说，快叫老友爹！这位是老友爹，快叫啊！孩子第一次见到我，不肯叫，老友又说，有时间来找我玩，我还是住在老地方。我先办事去。说完，他们就上楼去了。我追过去，说我也住在老地方，你有时间也来找我玩啊！老友回过身来说，好！好！一定来！我微笑着目送他们上楼去，直到看不见他们。突然，我想起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的老友我住在什么地方啊，什么是“老地方”？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老友，你也太忙了吧！就等不得我把我住的地方告诉你？我想上楼去约我老友到我家去玩，又怕打扰他办事情；不上去吧，又不知道老友什么时候下来。正在犹豫，我的老友已经下来了，我赶紧过去，说，老友，这么长时间不见，到我家坐坐去？老友笑了笑，考虑了一会儿，说，今天恐怕不行了，还有点事情。有时间再说吧？我说，你这个大忙人哪天有时间呢？老友说，等哪天再说吧，今天的确还有点事情。等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吧，你把电话留一个吧。我把号码告诉了我老友，老友把号码往口袋里装就往外走，一边跟我道别：等有时间我给你打电话，我走了。
　　看着老友的背影，我总觉得有一件事忘了跟他说，又一时想不起来，直到我老友那三岁左右的孩子的面容再次浮现出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我想告诉他，我三年前就结婚了，给他带去了一份请柬，却不见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刚才是想问问他是不是请柬没有收到。而且我觉得作为老友，就算是开玩笑，这种事情在偶然遇到我的时候是可以问一问的，而刚才我老友他刚才竟是如此地忙，就容不得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当然，有些事情我还是得通的，我老友他不能来可能是他有特殊的原因，而且我也并不是看重在他婚礼上送给他的一百元礼金，我只觉得他既然是我的老友，是香案前打下的老友，我结婚毕竟是我一生中一件大事，他总该过问一下，即便人不能来，带个口信来问候一声总可以吧。现在我孩子都已两岁了，想不到过了这么长时间后遇见我老友时，他会是这个样子。我不明白啊！你究竟怎么了，我的老友？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才慢慢地离开了教育局。来到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或愁或悲，互相或熟悉或陌生，或急匆匆或悠闲，都在走着自己生活的路。眼前的一切又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生活的世界，都有自己的一个生活的空间，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生活的方式，都有自己处理事情的方法，我老友之所以这样也许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也许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我又怎么能想破脑袋地去追究。忽然间我又明白了一些东西，二十几年前在香案前的盟誓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已慢慢地被淡忘，两岁半的头脑能留下些什么东西呢？或许，老友和我一直都沉睡在一个善意的童话里，老友早已识破了，而我却现在才悟到！
　　回到家门口，只见我那两岁的儿子正在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小孩子玩石子。我岳母说，他不肯在家里玩，哭喊着要我抱他出来，一见到这几个娃娃在这里玩，马上就不哭了，歪歪倒倒地走过去就和他们一起玩了起来，你瞧，他那个高兴的样子。我说，这几天下雨，他在家里也呆腻了，早就想找个伴玩了。过去一看，儿子不知用什么方式已经和他们打得火热了，看不出是刚刚认识的样子，我问他：好不好玩？
　　好——玩。我们——好——朋友！儿子结结巴巴地说，说完又自顾地玩去了，可是我却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朋友！
　　几个小孩子在我面前欢笑着，叫喊着，玩得很高兴，我的思绪却穿过了他们的欢笑声，直直地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香案上，和那缕缕的青烟融在一起，好久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