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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山南

2021-12-23抒情散文靖子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1 编辑

  立春过去一周了,不出门户我也知道山南的冰雪开始融化了,仿佛能看见那大块大块的黑湿的地皮,还有那坑坑凹凹处的冰雪,在暖风扫拂下大半融化,今早又绷了一层……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1 编辑 <br /><br />  立春过去一周了,不出门户我也知道山南的冰雪开始融化了,仿佛能看见那大块大块的黑湿的地皮,还有那坑坑凹凹处的冰雪,在暖风扫拂下大半融化,今早又绷了一层薄冰,草根的下土层日益湿软,羊蹄践踏过的枯草,稀疏柔软的纷披开来。
  又见南山,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出了张大眼睛看世界的年纪,依然是那个更多时间沉浸痴迷幻想的傻丫头。坐在玻璃窗里面的热乎乎的土炕上向南眺望,能看见几条细浅的羊肠路在平秃秃的山上延伸,我在想大舅走的是哪一条路呢?
  大舅去南山给姥爷上坟去了。天刚亮姥姥就扒灰烧火,我睡意朦胧的听大舅对姥姥说把柴灰留点,一会儿打纸钱要用。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嗵嗵的砸钝器的闷响,这早觉我是不能睡了,便缩在被卧里看热闹。
  在早先,赶上年节祭日打纸钱是常见的。上坟用的黄色草纸叫烧纸,裁的方正之后,一打一打的先后放在灰烬上面,用特制的纸镊打戳。纸镊用半尺长,大拇指略粗的木棒做的,底端镶嵌一个圆形方孔的,大钱形状的铁掌。打戳时候,铁戳那头抵在纸上,用铁锤在纸镊上端用力凿,便硌出一圈圈的痕迹来。据说,这些圈就是阴钱的图案,只有有了这些痕迹,才能被阴间收到。打纸钱是有说道的,要虔诚认真,首先纸钱不能落地,要铺垫够厚的灰烬,纸面上的印痕越多,钱币的面值越大,还有注意手上的力度要恰当,印痕要透过去,纸面还不能打漏穿破,当然这个活计是要男性做的,有些胡乱应付事的晚辈,总难免要遭长辈训斥的,那绝对是不肖子孙的行为
  忙了好一会儿,大舅完成了他的任务,纸钱认真的码好放在角落里,姥姥已经告诉大舅比往年多打出一份,因为入冬前我的三姥爷也去世了。
  姥娘踮着小脚碎步,端着饭盆进屋时,我还没起床,她把饭盆放在炕沿上,从褥子底下掏出我的棉衣,赶紧招呼我起来穿衣服,为了赶趁热乎劲,姥姥便帮我把胳膊腿一股脑往衣袖裤腿里塞,好象我是刚从热被卧里扒出来的热地瓜似的,我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嘶哈喊着冷啊。北方的冬天,烧的再热的屋子,第二天早上也冷飕飕的了。姥姥起大早烧火,就是为了暖炕热屋子,捞完饭姥娘就把灶里的碳火扒到火盆里,火盆一进屋,一间半的土房里煞时热烘烘的了,不过刚端到屋里的火盆还冒着淡淡的炝眼的轻烟呢。
  等我洗完脸,姥姥把饭桌都放炕上了,大舅从来不和我和姥娘老姨在炕上吃,总是用一个盖帘,端一碗饭一晚菜到柜厨一边吃去。姥姥说这是山东人吃饭习惯,姥姥说过他们老家人平常吃饭不怎么讲究,随便端着碗,蹲在院当心就吃了。但我觉得大舅好象是受气,他是个没有媳妇的老光棍儿,老姨出嫁前他给生产队看牲口,夜里也住那里,经常是到家吃口饭就走,也不和谁说话,他说话有些磕巴,带点山东人的侉声儿,不象我姥姥那么明显,因为我从小就姥姥带大的,听的习惯又亲切,别人听来是正经老侉味儿。
  都收拾完了,猪也喂了圈了,鸡也从窝放出来,它们咯咯咕咕的在猪槽边觅食,芦花鸡总是欺负白母鸡,我还得用鞭子把它赶开。这时候姥姥便招唤我进屋,说外边太冷。其实天气正在变暖了,我在外边跑已经不用扎围巾。
  我还是来到屋里,爬到炕里。这时候姥姥已经把炕扫得干干净净的,过年新换的席子光滑新鲜,还泛着秸杆的气息呢。火盆搬到了炕沿边上,火盆里的碳火是秸杆的,这会儿塌下去一截了,表层是细细的烧透的灰烬,盆里煨着一壶热茶,壶嘴儿往外散发着热气。姥姥把碳火掖紧压实,热碳能维持到下午烧火作饭。
  我面朝外趴在窗台上,太阳暖洋洋的,玻璃上的水汽晒干了,立春前后的天空特别清明,天空蓝得干净,远山的线条特别清晰,勾勒出柔和的形状,姥姥告诉我哪个是歪桃山,哪个是鸭蛋山,还有那个黑糊糊一片的干脆就叫黑头山,我一边使劲在琢磨这个歪桃山到底朝哪边歪,一边往窗上呵气,用手指尖描画着。
  好半天姥姥不说话了,我回头看见姥姥呆呆的望着窗外的远处。
  姥姥的脸色非常新鲜干净,发髻梳的光溜溜的,紧紧的盘在脑后,用网套拢紧,再叉上金属发叉别紧,我们把那种发式叫疙瘩鬏。干净的蓝布大襟衣服洗的泛白了,妈妈新做的那件也是深蓝色的,接待客人的时候姥姥才穿出来。青黑的肥腿棉裤扎着绑腿,小小的裹脚盘坐在腿下面。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其他原因,姥姥不睡觉洗脚是脚不离鞋子的,冬天炕里角落里总备着一双就夹鞋,以备上炕脱下棉鞋以后穿的。姥姥从来不让人看她的脚,不是害羞尴尬,就是呵呵的笑,任谁好奇相劝,她就说难看,见不得。但姥姥的鞋子可给我提供了方便,我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穿上大小正好,七八岁的孩子不知羞丑,我穿上它跑到街上,姥姥就在炕上笑着往回唤我。
  我看见姥姥不出声了,便伸手去摇她的膝盖。姥姥依然望着前方,注意力仍然没改变地问我:“过子,你看见你大舅没有?”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见光秃秃的南山,安安静静的躺在村外南坡上,晒着太阳,和那些朦胧神秘的远山相比,它就象一个颓废而安祥的老人,从村南边的那个沟谷往上的一点点慢上去,形成一道长长的山梁,那里离村庄不过一两里地,地势偏高,村里人都叫它南山。冬天的时候,我偶尔去沟底的冰床滑过冰车,我至今还记得把我后脑勺跌个大包的那个寒夜,星星都在颤抖,不是冷的,是笑话我的拙笨;夏天的午后,我随了姥姥在那挖粘性很强的黄泥,做泥盆、泥笸箩,又结实好用,又省本钱,我捏小泥人,再安两个小辫儿,十岁前我就没留过辫子;我在沟底玩耍的时候,南山就宽容的在我的头顶俯视着。
  从来也没有翻过山梁那边去,姥姥说老陈家的坟茔地就在山坡那边朝阳的地带,我的姥爷就埋在那里。大舅今天就是去那里给姥爷上坟的。
  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山的北坡,我只看到山路弯弯曲曲的几条细浅的线条,没看到有人。姥姥用手指引着:“那里,那里,那个背粪筐的身影,看见没,要翻过山了------”我似乎看见了山上缓缓移动的恍惚黑影,像羊粪蛋儿似的,我怎么确定就是舅舅呢,又怎么看出是否背着粪筐呢,我痴痴的望着,说不出话来。姥姥看见我那疑惑迷糊的呆样,扑哧就笑了:“别找了,早过山梁了!”
姥姥依然慈爱的着笑看我:“你知道你大舅用什么装烧纸吗?”不知道,我就会摇头,姥姥把咽了一半的茶差点没喷出来:“用粪筐,用粪筐背去的!”
  用粪筐背烧纸很好笑吗?在我眼里干活是大舅的本分,只有多干活他才能打发他不多话的日子。回来的时候大舅肯定背着一粪筐的牛粪马粪,或者是一筐干柴枝。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抠着炕席的花纹路,姥姥又在沉默,她朝南坐在炕里,腰板挺直,沉思不语,若有所思,她这样不动声色的样子我是见过很少的。我猜想,这时候姥姥可能想起姥爷吧。用我妈妈的评价,我姥姥一辈子为人单纯善良,心机城府不深。今天我看到的这个样子,应该就算是很深沉了吧,我不敢多话,默默的趴在她膝盖上。
  早先没事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听姥姥给我讲她小时侯的故事,我知道姥姥我的姥爷家的童养媳,我的姥爷老实窝囊,在大家族里姥姥吃了不少亏,29岁随婆家这一支四兄弟从关里来到关外,儿女长大后姥姥便和姥爷分居了,姥爷和二舅一家住在村中间。姥爷去世出殡那天清晨,我和姥姥就站在村西位置偏高的院落里。当时姥姥也是这样一付严肃的表情,那天她换了件夹衣,深蓝颜色,干净整齐。那天她的发髻依然梳理的整整齐齐,她直直的朝东站立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晨风吹起她鬓角灰白的碎发,一两丝敲在她绷紧的脸上。村里传来连片的哀哀的哭声,姥姥静静地说:“这会儿,该起灵了!”姥爷很隆重进了坟茔地。在他们四兄弟中他和三弟两儿两女,长兄教私塾照顾兄弟一生未娶,四弟只有一女,先亡的长兄虽然葬在南山朝阳的坡下,但是一个鳏夫的孤坟是不能算做坟茔地,从我姥爷开始,这块风水之地才正式划为陈氏所有。以后我的三姥爷夫妻,也先后“入住”进去。腊月二十八,到了年关岁底,又到了给先人送纸钱,上些祭品的时候,在坟头压上几片烧纸,连路过的人都知道这坟茔是后继有人的。
  大舅已经到了山那边的,姥姥还在看什么呢?忽然姥姥掉转头默默地凝视着我,她抬起手揉着我的短发,没由来的说:“我要是死了,你大舅怎么过呢?”
  许多年后,当我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重新回忆起这些细节,竟然没有捕捉到老人的叹息声,可那些话语却清清楚楚的刮着我的心:“你妈、你二舅都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姑娘小子,都会有人送终。你大舅连个媳妇儿都没娶上,要是死了都没人收尸,还不得让野狗扯了!”
  我看着姥姥的眼睛,她也看着我,我幼小的心灵初知人事,我觉得我可以说:等我长大了,我养活我大舅!类似这样的学舌讨好的话,一般小孩子都能说,可姥姥满眼期望的端详着我的时候,我像哑巴似的无言以对,姥姥把脸别过去,依然朝向南山,她没有叹息,也不说话了。
  我心里明镜知道我不能承诺什么,我是父母的孩子,我的轻诺是对父母背叛,甚至于对我的姥姥我也不能。我的小脑瓜儿竟然有这样的意识,但同时我幼稚心灵蒙上了一种负罪感。人们看到姥姥倍加疼爱外孙女,大大超过她对三个孙子的感情,总是开玩笑似的说些不中听的“外甥是姥家门前的狗,吃完就走”,姥姥总是笑呵呵的,又抓一把掖藏好久的炒花生,撒在我面前的炕上:“吃吧,快吃,一会儿他们几个来了该和你抢了!”

  姥姥是多么偏心啊,可是我心就不偏吗?这么多年来谁曾安慰过老人的心呢?她没有发感慨的习惯,也没有和儿女拉家常的习惯,儿子们一穷一鳏,女儿终究是外姓人,在她思想中没有世俗人迷信的命,所以不忧愁,不抱怨,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受着:她接受了女儿用自己嫁妆为兄长娶亲,她接受了成家后的儿子对她的生活不闻不问,她接受了单身儿子孤独一生的事实,用对子女不曾有的爱,偏疼照料着自小体弱的外孙女,把它当成乐趣,当成寄托,当成习惯。带好为娘家出力的女儿女婿的孩子,多少给她心里带来一种平衡.
  我的姥姥不会像别人那样叹气忧愁,但是她会腰板直直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象看着大舅翻过南山,我看见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像个解不开的疙瘩,她会这样坐上好久。直到埋在火盆里的地瓜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她才回过神,趁她拍打灰土的时候,我跑外边给大舅打开柴门,他果然拣了一筐粪回来,我大声喊着:“姥姥,我大舅回来了!”
  老姨出嫁了,生产队也解体了,大舅搬回来和姥姥一起住了。不几年,姥姥得了脑血栓行动不怎么方便后,她这样坐的时间更久:静静的看四五十岁的儿子背着柴筐,拿着锄头镰刀进进出出的劳动,喂鸡养猪作饭;静静的守着柴门大开,女儿们赶车套马的回娘家,带着细粮补品和药品;静静的盼着我放假来住上十天半月,吃着她留下的瓜子糖果,开心地享受我给她笨笨的洗头篦发;静静的看着老邻居从矮墙外经过,偶尔的唤进屋里喝喝茶,聊聊天。
  我知道姥姥一定非常孤独,而我却离她越来越远,小学时候我能整假期呆在她身边,初中能带一半时间,高中以后能住一两天,甚至骑自行车当天去当天回来,毕业后有段时间在家乡教书,偶尔抽空去看看姥姥,有我的工资给她买些糕点奶粉麦乳精。那时候姥姥已经不怎么行动了,只能扶炕沿活动一点,那样子像刚学走路的婴儿,她的小脚一点一点的挪动,自己也怯怯的笑着,我转过身弹掉脸颊上的泪珠儿。大舅很瘦,夜里会咳嗽很久,姥姥问起这是怎么回事呢,等我们及时的把药买来,这样她才防下心。这时候她会哄人了,哄我的大舅,这个倔强不转性子的儿子小时候挨的打骂最多;现在却像哄孩子一样逗逗他笑话,让他分吃她的补品,放纵他顶嘴,暖暖的一间半土屋,母子俩相依为命。
  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我不知道 她是否还经常朝向南山凝望。大雁南飞,黄叶再次飘零,南山最终成了她的归宿,长眠在南山的姥姥是否就释怀了呢?
  对于姥姥我有两件遗憾的事:我没有机会,更主要是我没找机会在姥姥跟前认真的尽尽孝,这是从我童年就系在心头的一个结——我真成了姥姥家门前的狗。还有一件事,就是自从我最后一次给姥姥洗完头,盘完发髻,就再也没去过,因为我要张罗结婚;后来姨娘和我说,姥姥问她:“过子女婿怎样啊!”因为那时她已经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解决了,不便新姑爷看见,所以她到死也没看见外孙女女婿。
  在姥姥去世以后两年里,大舅一个人在那小屋里有生活了两年。那期间,我带着我的女婿(我沿袭姥姥舅舅的称呼方式),几次探望过他,我那淳朴善良的女婿深得人心,一点不嫌弃老人的琐碎,听他诉说自己的状况和病痛,竟然亲自给舅舅剪过两次头,这样叫舅丈人感动的不得了,他的体贴和热情是我这么多年没做来的;每次从城里回来他都给舅舅买来好药,我调转以后,他还托人给捎回去过药物,那时候我们挣的很少,结婚还有外债呢,可他做的很慷慨,不,应该说很孝心。
  我说到这个细节,是因为我多年的心愿终于了了,是我的丈夫替我做的,大舅去世我们没有赶到,但是想起姥姥当年的话,我不再心寒,不再愧疚,我不会忘记我的爱人知心体己的听我的舅舅倾诉侄男的不周到时,舅舅那满怀的信任依赖;不会忘记看到我们买回药时,舅舅满眼那种对生的渴望的欣喜。虽然我没做什么,他也没做什么,可这些足以安慰我对姥姥的歉疚。
  在最后的两年里,二舅的大儿子过继大舅名下,继承了老院,给大舅送终,葬在姥姥的脚下,姥姥可以无忧大舅会被野狗叼去了。
  我一直也没有到过南山。但我却梦见过:我曲折的乡间路上走过,来到 一个宽敞光亮的处所,那里有很多房间,我的姥姥和舅舅就住在那里。有风穿堂而过,似乎有鸟儿在院外路边的杨柳夹道鸣唱-----
  如果那入梦的就是南山,一定是个风水宝地。
  南山的山南是朝阳的好地带,明亮温暖,草儿最先绿起来。
我儿子六个月了,看见才有两颗乳牙的婴孩用力吮吸啃咬饼干时,我的眼睛忽然热起来,我想起我的姥姥用摇晃的牙齿吃东西的样子。
  老人和孩子一样软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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