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那里——想起我的受访户们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38 编辑 <br /><br />那时，那里
　　又一年天气暖热了，再过不多久，我又能见到他们……
　　2010到201６，每年我都来过这里。华北平原小乡村。村边有公路，路两边都是绿庄稼。夏季8月份，庄稼长得正旺盛。天气照例还是闷湿躁热。时隔一年，村里已经通了硬面路，道边也显得干净宽敞了不少。再到农户里，有几家已经新安了空调。看我来了，像是好久不见的远亲，自然要高待，迎到空调屋里，把温度调到最低。另也有几户里新买了冰箱。
　　一、现代史
　　他有六十多岁，头上没几根头发，嘴里没几颗牙。非常健谈，说话天南海北。做问卷时，大都是在答非所问。我疑心他是一种虚荣：好多问题他根本不知道是在问什么，但为着证明他并不是“不知道”，所以他就扯了许多他好像知道的东西。好容易做完问卷，到中午，他留我吃饭，煮面条，西红柿鸡蛋。还有自己泡的药酒。两杯酒，下去，他这样说：
　　——毛泽东是天才。邓小平是专门给天才找毛病的。江不行，他在台上的时候，乡里那些人们老来村里捣乱。今儿要这个，明要那个。不定因为什么事，老折腾人。胡就好，他不收税。席这人胆大。谁不敢整，他敢。
　　二、“不懂”大嫂
　　这位大嫂40多岁，胖乎乎，看上去又黑又壮。上午上班，下午也要上班，没有休息日。中间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吃午饭。我们问卷上的问题，她大都听不懂。按她说：我是啥也不懂！我没上过学!
　　只是等最后结帐，要给受访户酬金时，她思路非常的清晰说：多给我们点钱吧。我们这两个孩子上学。没钱啊！
　　她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大学。都很聪明。问题上的所有识字题，数学题可以打通关。放假回家，我看到他们几次，都在看电脑，玩游戏。
　　三、生硬的活着
　　孟姓老头，我这次见他，很是吃了一惊。他瘦了许多，光着脊梁从街上走过，佝着背，胸肋看得很清楚，黄的肉皮也松垂下来。脸上努力堆着笑，鼻子红通通的，显得特别大，几乎占了半个脸。
　　他的老伴说，他实际上有病，许多病。大夫给他开了好多药。他都藏着，要等没人时才吃。平时不让给外人说。别看你来了，他又说又笑，那是强撑着。他现在只有做梦时害怕，他总是梦到死人的事儿。夜里哭醒。生活，就是生硬的活着。
　　四、儿子有钱
　　村里说，他儿子很有钱。在北京那边做买卖。县城里有楼房，市里也有两套。现在又要自己回家办厂子。就在当街新建起两个大他仓库。他儿子开车来了，又开车走了。说有客户来，要陪人吃饭。
　　儿子的爹就是庄稼人，60多岁，家里种十几亩玉米麦子。一年也就收入一万多块钱。还要给两个孙子上学交学费。他这样说儿子：他就是闹腾的厉害。他没钱。他有钱也不给我，活也不给我干。
　　我看到的一幕，儿子问父亲：你们下午不还要下地干活？我们也不在家吃午饭了。我现在就回去。父亲照例不说话，气氛很生硬。母亲过来打圆场说：我们下午先不去干活了，也不太着急。你们别走，我现在就去买菜。吃了饭再走。
　　儿子答应在家吃饭，算是尽孝。
　　五、他也是个性儿命
　　问：醉酒驾车，该不该蹲监狱？
　　 老太太盘一腿在炕上说：他撞死人了，再枪毙他。那也可惜了的性儿命啊！我可不想让人死。看见蜂窝了，我儿子要把它弄下来，我说不行。它也是个性儿命不是？可它踅了人就起疙瘩。唉! 贪污诈骗，人家也不容易。你都弄自己家里,你这是不对。当官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不过，枪毙他也是个性儿命。批评他，让他改了就好了。
　　六、儿女
　　老太太掀开衣襟给我看，肚皮上像绑扎口袋一样，撮到一起。他说自己去年得了胆结石了，去医院开刀，又化脓，又开刀。肚皮都拉烂了，又扎到一起。
　　她告诉我：把刀口都挑开，拿着镊子，棉花去沾脓。受了罪了，花了钱了，“你们10多万买了个娘来。”我这样对儿女们说。
　　 七、老伴儿
　　说起老伴：他躲在床上已经19年了。19年。怎么过来的？一开始他还能在床上坐一坐。有人扶着，还能去院子里坐一会。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就在那里躺着。半夜里过一个多钟头就要翻一回身。我没睡过整觉。没白天没黑夜，困了就睡，睡不一会，就醒。我醒了，就去给他翻个身。就仗着闺女们多，五个闺女，一人一天，来给我帮忙侍候着。现在他说话也不能说了，只能哼哼，我只能就着他的音儿去猜。女儿女婿们猜不到。
　　问卷中有一个问题：您对你的婚姻满意吗？
　　老太太这样回答：满意！不满意有什么法？19年就在床上躺着，他愿意有病？
　　八、最爱摆地摊
　　问题：陈先生小学毕业摆地摊，一个月收入1000块。您觉得他在当地的社会地位能到几分？
　　大哥的回答：我给他打5分。我这人，最喜欢摆地摊的生活了。每天能见识这么多人，见谁都熟，好人缘。我最佩服这种人了。
　　 九、法官应当听政府
　　问题：法官判断重大案件的时候，应当听从当地政府的意见。您同意吗？
　　回答：这事儿我非常同意。为什么呢？因为这事呢，法院可能只看到一时的，不能知道平时的。你只知道他在上面说的，下面怎么回事你就不知道。所以，不能看一时，应当听政府的意见。这没错。
　　十、如果，没有如果
　　问题：如果您遇到政府强拆等不公平现象，您一般会怎样？
　　回答：俺没有遇到过这事。没经历过。不知道。再说了，人家政府也不会这样干嘛。干嘛好好的拆咱这房子？没这事！
　　解释：我们这里说的是“如果”，如果有这种情况……
　　打断解释，语气坚持的回答：没这事怎么如果？没有如果!
　　问题：如果，（嗯，比方说，要是您）看到公车偷东西，您第一反应会是……
　　打断提问，抢答坚定：这事儿哪里看得到？农村没有公交车，哪里看得到！再说了，人家偷东西能让你看到？切！
　　解释：我们这里说的是“如果”。
　　语气坚定再确定：我们这里根本就没公交车，你还如果什么如果？根本就没有！
　　十一、贪污罪大
　　问题：您觉得贪污与盗窃哪一种犯罪形式更严重？
　　 答案一：贪污！因为贪污的的人，是受国家教育的人。你知法犯法，罪上加罪。盗窃，什么人也有。有的他就根本不懂，属于不知者不怪罪。
　　答案二：我觉得贪污严重。因为，盗窃是因为穷，贪污不是因为穷。
　　十二、儿女也难做
　　受访者是一位四十多岁大姐，刚从玉米地里回来，脸皮晒的黑，穿拖鞋脚上满是泥土，她说：信父母！按说，对自己的父母应当是百分百的信任。可这老人啊，怎么说呢，人老了，这脾气也没准。到过年过节了，咱给他点钱吧，他拿了钱，还嘟囔你，“你看人家闺女，一给2万；你看，我闺女就给2百。”家跟家哪里一样？我们也要给你2万，我们自己还混不混了？唉，你说这老人啊，越是上了年纪，这脾气也就越古怪。
　　十三、杀人应当偿命吗？
　　——杀人应当偿命？不好说，那也能看怨谁。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俺说不清。
　　十四、医科大学毕业
　　某先生医科大学毕业，当地做医生。月收入5000块钱。您觉得他在当地的社会地位能到几分（1-2-3-4-5）？
　　我们的农民受访在这个问题的回答最出乎意料。有这样的说法：
　　1、我给他3分。他一个医科大学的，来我们这里当大夫，5000块钱他就来？他那挣的不多。
　　2、不好说。这个社会地位跟他挣多少钱有什么关系？他一个当大夫的，得看他看病水平怎么样，还得看他人性，为人处事。社会地位跟他挣钱多少没关系。这个分，我不好评。
　　3、（受访户抬头递我一个眼神）我可以随便给他打个分吗？
　　我：可以。按您自己的理解。
　　回答：那我给他打1分。为什么呢？他挣的太多了。我生气。
　　我知道，我们的受访户一年下来纯收入不过5、6千块钱。
　　 十五、没关系与有关系
　　问：您认为的腐败问题在我国严重到什么程度？
　　回答：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人家腐败人家能耐，跟我有什么关系。
　　问：如果，您在公交车上看到有人在扒窃，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回答：没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妈个X国家都管不了的事，让我管？再说，我也惹不起啊！
　　问：你觉得你居住地的安全情况满意吗？
　　回答：我不满意！我去地里干活，刚走到半截地，他们把我的三驴子（摩托三轮），哇哇的骑走了。我他妈的想起来我就生气。
　　十六 农民满意
　　问题：您有工作吗？
　　回答：没工作。一个老农民有什么工作？
　　解释：我们这里据说的工作，包括农业工作。也就是说，在家种地也是工作。
　　回答：哦哦，那就是有工作。
　　问：您对您自己的工作满意吗？
　　回答：也就是干活吃饭，有什么满意不满意。不满意能怎么着？
　　回答上面这个问题的时候，大都受访户们会呵呵笑两声。有的笑声大一些，有的小声一些。像是在笑我问的问题有些可笑，也像是在笑自己。上面这个问题的答案，大约占所有受访户的95%以上。或者说，在提问到所有农民时，几乎都是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