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布尔乔亚与波希米亚混合式的福州生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37 编辑 <br /><br />　　　布尔乔亚与波希米亚混合式的福州生活　　　□陈元武
　　我第一次碰到Ｊ是在去福州看楼盘的公车上，Ｊ已经在福州的东城区塔头桂香街购置了一套三居房。那里隐藏在繁华的东大路与塔头路的背后，六一北路从隔河的西岸径直伸向温泉公园和火车站。那一幢房子有点波希米亚式的风格，粉红的外墙瓷砖和圆弧形的阳台、突出的六面体玻璃窗，花枝铁艺的围栏上点缀着古铜色的油漆，罗马式的窗框和半圆形的楼顶（应该算是阁楼的屋顶），白垩色的突出部位和细巧精致的局部结构造型，让这幢楼在某种程度上使我欣赏不已。Ｊ是我的一个亲戚，无业，曾经从事过音像出租、餐饮、发廊和私人装潢等工作。他的脑门特高，就是有点儿奔，方形的脸加上板寸长的稀疏头发，染上某些橙色和棕红色的焗发剂，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妻子，她的个头足足比Ｊ高出十几公分并且比他小十二岁。
　　Ｊ称他老婆为阿ＭＡＹ，福州话总是卷着一个理不直的大舌头，许多话在我这个非福州人听来有点好玩，他们瓮声瓮气地用福州话交谈着，阿ＭＡＹ似乎严重近视，不时地眯起眼睛来东张西望，习惯性地理理她修长的发绺，她的头发也染成了金黄色，而她身上的服饰是典型的波希米亚风格，流苏、璎珞、亮片缀饰和红与黑的大方格褶裙，加上一条浅色的开司米围巾。她说准备给头发来个全新的定位，烫个大波浪，再将发梢修剪打疏，这是最近正流行的发式。我们去了鼓山的新时代广场和融侨庭院等几个楼盘，再坐808路公共汽车返回塔头，那里三加一的楼房结构总让我不太满意，况且离市区太远。而我喜欢在闹市区像一条不安份的蠕虫一样钻来钻去，在楼房的出口处看着那些保安机械地指挥着进出大门的汽车往地下车库或出来。在麦当劳店门前的奶油香味里彳亍，看那些小孩和家长在落地玻璃墙内津津有味地嚼着鸡柳啃着汉堡啜着可乐，看超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和不时装货卸货的小卡。福州的榕树成排地占据着街道两旁，冬天的风让我成为一个神经兴奋而过敏的外乡人。阿Ｊ是我老乡，阿ＭＡＹ是地地道道的福州妹，在我们的印象里：福州妹好吃懒惰，只喜欢花钱打扮，家里乱成一团也不会在意。我无法从外表上看出他们的属性，他们整洁、浑身充满着时尚元素。我最终被他们说动，并成为了他们的邻居，我购买了他们家楼上的一套空房，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装修了起来。
　　桂香街在我的楼下以一个草体的“Ｌ”斜斜地穿过来，再往东折去，穿过正在建设中的香樟林楼盘的工地。我的阳台正对着几幢建于一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商品房，它们明显地落伍并逊色于周围的新楼，局促的造型和窄小而风格死板的阳台，密集的防盗网已经布满了铁锈，外伸的晾衣架上飘着五颜六色的衣被。它的楼下是一个私人幼儿园，临街是几个小商铺，和记炖品、阿秀元宵鱼丸、细娣纯正扁肉燕皮、波尔卡发屋……我站在不锈钢的防盗网后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楼下是一个临时的教堂，一阵阵唱诗班的歌声从楼下飘上来，宽悯而低沉的管风琴伴奏下的赞美诗歌像一种节奏舒缓的催眠曲一样让整条街道变得宁静。我去街道斜对面的万家园超市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Ｊ作为我的参谋，在超市里他一样样地取出商品，放进我的手推车里，我几乎成了他的仆人。Ｊ的身上喷过某种香水，他的脸上涂着古龙面油，而我一身驳杂的味道，汗味和某种并不舒服的体味让我感觉颇为难堪，Ｊ要了一把咖啡壶，而我认为我从来不喝咖啡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我将咖啡壶放回了货架上。Ｊ说你不喝咖啡不等于来你家的朋友也不喝咖啡，你应该有所准备，为那些喜欢咖啡的朋友准备好你的上等咖啡，而我坚持不想为谁准备什么咖啡，我只喜欢茶，纯正的福建安溪铁观音，我需要的是一套茶具。Ｊ说你还需要一只烤炉，用来做法式面包，我说我从来就讨厌面包或是奶酪、黄油、沙司之类的玩意儿。Ｊ用一种难以琢磨的目光看了我一下，他最终还是笑了笑，说那你自己拿主意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你逛超市了。他转身走向超市大门，一会儿就消失在涌动的人群里。我感觉他的消失有些突然，或者我真的不应该那么固执地拒绝他的建议，我惶然不安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推着车子在狭窄的货架间转来转去，茫然无措地随便挑着我所必需或非必需的商品。我还是购买了一台果汁榨机，我想，那于那些想喝咖啡的朋友，我的鲜榨果汁或许能够替代咖啡的浓香。而在超市门口就有一家“安德鲁森”西点房，我不必自己买一只烤炉去做什么法式面包。
　　我理解Ｊ的布尔乔亚的物质生活但并不想模仿他或她，我希望自己能像这幢楼房一样具有波希米亚的风格――艺术的、随意的、创新的思想加上富有想像力的灵魂，我反对唯物质主义、自律的、刻板的生活准则和秩序，Ｊ的生活是布尔乔亚式的而他们的服饰和装扮却是波希米亚的。阿ＭＡＹ是一个时装模特，收入不菲，她开着一辆ＢＭＷ，她的耳垂上打了至少三个孔，她的耳环最大的直径可以做手镯，她的手袋至少有十个品牌而且几乎不会重复使用超过一个月。她喜欢抽一种掺薄荷味的细长烟卷，眼睫毛夹上弯曲的夸张的假货，她的眼影总是变化着颜色――从浅蓝到粉红，撒着闪光粉或亮银彩。她和Ｊ可以在大街上勾肩搭背，耳鬓厮磨，亲嘴或者互喂冰淇淋或巧克力豆，旁若无人地啜着一杯珍珠奶茶啃着鸡腿吃着圣代。Ｊ家的装修也大异于我家，我经常被他请下楼去喝咖啡，品尝他做的法式面包。坐在他家的亚麻布艺沙发之上，脚踩着纯驼绒地毯，暖气微微地吹着，从墙角的壁炉里了木炭轻微的毕剥声。墙上是一些仿经典名作的油画，他的房间内找不到一个属于传统的中国式的玩意儿，我感觉像到了一个老外家里一样。
　　Ｊ现在是一家私人装修公司的主管，负责装修风格的创意与设计。那家公司就在仓山区的闽江边，他喜欢各种另类的尝试，比如让火在一杯水里点燃并燃烧得很平稳。他知道我是化工方面的专家，他喜欢向我请教各种涂料的性能差异和本质的区别，如何完成各种高难度的颜色喷涂和调色，比如他喜欢让客户对他的方案有某种惊喜，在平常的浅米黄色墙漆中突然出现某种类似于洒金宣纸的效果，从而使墙面看上去增添某种神秘的元素。在阳台或是浴室里喷上天蓝色的漆面，再创意性地加上某些点缀从而使色彩能够随着不同的光照强度和不同的视角产生出一种层次感，使入浴者如在云淡风清的海边沙滩上一样。他希望水性的颜料能和油性的颜料完全地融合，我建议他使用某些司盘类或者吐温类的表面活性剂，让水与油的分子端极衔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他喜欢使用某些钢与玻璃的材料，在玻璃上用氢氟酸蚀刻出各种图案和纹饰，我建议他蚀刻上些甲骨文和古钱币和鼎铭的图案，同时加上一些汉砖刻的马车造型，类似于瓦当螭虺雀替莲托的缀饰。Ｊ喜欢并重视我的建议，他说你绝对是一个出色的设计师，加入我们的队伍吧，我笑了笑摇摇头说我不喜欢这种工作。我喜欢静静地读着书，从文字里找到我的乐趣。我喜欢简单的物质生活，让自己的文字像茶一样被热水泡出迷人的香气来，被人品尝并赞美着。
　　我喜欢古意悠远和禅定的生活，宁静、安娴、不被打扰。喜欢在城市的人流里默默无闻地挤着公共汽车，从一个站到另一个站，去东百大厦、南后街、茶亭、五一广场、水东路、旗汛口、温泉公园或是西湖公园。我喜欢那种来自于时间深巷的斑驳旧色和伤痕，陈旧的大宅门、老字号商铺、有些年岁的老树古木。走过那些被时光打磨得溜光发亮的旧街巷，有时候，内心里不仅仅会生出许多沧桑来，还会有一种怅惘和失落，旧的街区在不断地消失，新的楼盘拔地而起，清一色的外表和明显流露着工业时代标志的建筑，不会勾起我太大的欣赏欲望和兴致。我喜欢在那些冰冷的公共汽车外壳喷上各种广告图片和文字，这样会让它看上去不那么单调和乏味。它从而能吸引更多市民的目光，像欣赏一个邻家女孩一样多看它几眼，特别是那些不乏某种煸情成份的广告文字：“这是开往家乐福的班车”，“春节快到了，您需要为您的家准备点什么呢？”“常回家看看，父母亲需要你们的不仅仅是电话和礼物……”。街边的榕树繁密地遮住街对面的视线，让人行道成为一个不连续的空间。有些人从身边走过去，被前面的树挡住了背影，两个相拥的年轻人在树荫里踮着脚尖，他们的脸被低垂的枝叶遮住了……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人的脚步匆匆而无声。在一排饮料屋前，我看到一行行字：“开往春天的地铁，从这里上车。”、“台北小站”、“羽の小憩”……
　　Ｊ劝我尽早融入这幢楼的生活，他所说的生活大概就是指搓麻、煮咖啡、泡吧、上网、吃炭火烧烤和法式西餐。这幢楼多半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开着自己的车，汀克、布尔乔亚式地过着日子。偶尔会冲动地跑到马尾海边或是开车到浪岐、乌龙江的江边或是鼓山脚，在那里野炊或者宿营，经常穿着各种名牌服装出入各种娱乐场所……我说我不可能做到像你那样生活，我喜欢简单和艺术性的生活，我随意而不喜欢拘束，我喜欢静静地泡上一壶茶，和几个喜欢文学或是艺术的朋友聊聊天而已。我不会太在意服装上的商标或是款式，更不会刻意去为一款自己不喜欢的服装而大把大把掏钱。我讨厌咖啡或酒吧、牛扒或是沾着胡椒粉的生蚝，讨厌各种形式上的浮华和炫耀。
　　坐在公车里并不会因为拥挤而心生厌烦，车窗外是流动的风景，车内人挤挨着人，暖意融融，吵杂而不喧闹的车厢是我触摸这个城市的最合适的地方。Ｊ经常约他的圈内朋友到他家打麻将，喝酒，他称为沙龙的一种模式，我被邀参加了若干次，我木讷寡言，不会像他们那样谈笑风生，似乎世间的所有话题都是他们喜欢讨论的内容。我只会沉默地喝少量的红酒，一边侧过头去欣赏他家的超大观赏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他们谈论着某个美女的私密部位如何如何？哪一家酒吧有新的ＤＪ，谁谁在什么地方泡了谁谁等等，我感觉那是无聊而且可耻的话题，男人不是不可谈女人和性，而是应该视场合和把握一个尺度。而Ｊ的老婆则会像安娜一样跳来跳去，在朋友面前尽呈风骚，她不断地给朋友加酒，俯下身来，尽量让自己的某些私密部位走光，她不停地甩着波浪卷的黄头发，声音不无隐含着某种轻浮和放浪。
　　我的衣服总是那么保守，臃肿，我的头发间杂着一些白丝，我的表情永远保持着一种严肃和矜持，我喜欢艺术的话题，比如Ｊ家墙上的那些仿油画，古罗马的武士头像、青铜色的静物，逼真的《向日葵》，安格尔的裸女，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西蒙奈塔夫人像》，鲁本斯的《将军头像》。我希望在场有人能和我谈文艺复兴或是印象主义，谈米开郎琪罗、提香、达·芬奇，毕沙罗、梵高、塞尚或高更。他们谈论的性是露骨的和毫不掩饰的，在一个年轻的女性面前如此谈论性的话题，他们并不感到不妥和难堪。Ｊ和阿ＭＡＹ显得兴致盎然，他们谈论着某款跑车已经多了一个汽缸，百米加速可以缩短到几点几秒，哪个室内装饰工作室如何如何设计出一种值得借鉴的方案等等。芝华士应该在什么温度下喝才有最佳口感，新款车载电话蓝牙技术，亚麻布应用于室内装饰的种种好处等　等。博顿款、韩式、南亚风情、伊莱亚、迪克富马士……各种风格的室内配置，唯独没有考虑中式的古典或传统的格式。我感觉那种标着几个“×”的酒有点异味，感觉像是掺了可乐的薄荷味，他们是前卫和时尚的坚定实践者，是飘浮的泡沫式的生活的痴迷者，我感觉自己可能永远不会融入到他们的行列中，一则我对他们的所有狂热的痴迷对象都不感兴趣，二则我没有他们口袋里的那么多钱。事实上，我就是有那么多钱也不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我称之为小资的生活永远离我一段距离，布尔乔亚式的他们，却背离了布尔乔亚的准确计算、自我规范和理性，他们喜欢的是波希米亚式的精神生活，判逆、放纵和不受拘束。而我至多只是个具有波希米亚式思想却在行动上处处规范的假布尔乔亚式人的人物。我像一杯有点跑味的陈年酒一样，是他们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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