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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春天波尔卡     

2021-12-23叙事散文陈元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56 编辑

   春天波尔卡      □陈元武我在春天接到的书信,封笺在一片树叶里。(托马斯·哈代)我想像着坚冰被春风切开并且吹融的情形,这样的机会还真是不多。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56 编辑 <br /><br />   春天波尔卡      □陈元武
  我在春天接到的书信,封笺在一片树叶里。(托马斯·哈代)
 
  我想像着坚冰被春风切开并且吹融的情形,这样的机会还真是不多。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十六年来总共下了四场雪,并且有两次是连续的降雪,形成结冰。但总是在离春天还十分遥远的时候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了,那时我二十三岁,刚从大学毕业半年多。我住在单位的单身楼靠东边的单元,从窗口望下去是洗衣房和一排水龙头的盥洗池。靠左边的窗外是一棵悬铃木,在冬天落光了叶子,许多刺果干在枝梢上,像被遗弃的花朵一样,在寒风凛冽中无助地摇晃着。树皮绽裂开,一层层的老皮干缩挠曲并从树杆上剥离,欲掉不掉地挂在那里,里头是灰白色的新皮露出来,我想到了伤疤这样的字眼,那是树的新鲜的疤痕,连结的痂皮还未脱落。那时候,经常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那里捡泔水桶里的剩馒头和饭团,她微微佝偻着背,头上套着一个红色的毛衣袖口改成的风帽,她偶尔抬起头来,朝四周打量一下。她的脸是灰黄色的,而且她的左腕上有个明显的刀疤,灰青色的。她伸手去树上扒干树皮的时候,左腕就露出一截,我看得很清楚。她用树皮来擓泔水桶里的稀料,然后装进她的泔水桶里。她离去的时候,身体有点费劲,估计是腿脚有啥毛病,桶拎在手中,身体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像个跛子。悬铃木的刺果在白天的时候会突然炸开,里头的绒毛状籽实就像蒲公英一样四下飘散,直飘进窗口,有时不小心钻进鼻孔,痒得妨不住很响亮地打个喷嚏:啊――嚏――!吓得老太太浑身一悚,惊谔地回头张望。
  春天还很遥远,悬铃木的枝梢的芽苞还是那个样子,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赤裸裸的枝梢上,像甲虫。冬天的阳光很温暖很诱人,阳台上和房内的旮旯总是躲藏着一些聪明的昆虫比如臭大姐,这种模样怪异并且浑身恶臭的昆虫总是喜欢与人相杂而栖,它们在阳光的刺激下活动了起来,缓缓地爬出来,四肢极缓慢地伸缩试探,身上有着细小星斑的臭大姐竟然有个女性的名字,而且还是尊称,让我莫名其妙。它们像乌龟一样缓缓地往窗外爬去,我不敢用手去碰,也不敢用拖鞋拍死它们。窗外的寒风总是和它们一样讨厌,不时地袭击进来,当我在方桌旁看书或写字的时候,一阵风沙突如其来地扑到脸上,迷住了眼睛,打翻了镇纸的墨水瓶……那一次真的下雪了,同室的小郭子说这样的天气肯定下雪,我还不相信地说:不可能,你没看见臭大姐都开始爬出去了吗?太阳这么温暖,雪从何来?可是当天下午真的就刮起了北风,满天云霾,风刮在脸上像把刀子,晚上就录录续续地下了一阵子雪霰,噼哩啪啦地砸在窗玻璃上。幽暗的夜空像一张阴沉着的脸,雪似乎蓄谋已久地飘落下来。我们紧紧地关上窗扉,插上插销,怕夜里让风吹开来。厂区的方向灯火通明,电石炉的红色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大半个山谷。那些松树明明灭灭地闪现,天空中铅灰色的雪远远地看去浑沌不清,像风扬起的粉尘。雪落下来,旋即融化了,地上凌乱不堪,湿泥、草屑、吹落的树枝和冻死的臭大姐被脚踩来踩去,上班的人脚步匆匆,嘴里呵出白白的水汽,自行车铃声清脆地此起彼伏。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看见那个老太太又一摇一晃地朝盥洗池这边走过来了。
  春天似乎很突然就来了,没有打一声招呼。下雪过后不久,春节前的忙碌让我忘记了窗外发生的事情。我借了几本书来打发8小时以外的时间,当时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喜欢看经典外国文学名著。那时还没有普及彩电,单位的电视室里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一些人喜欢看武侠片而另一些人则不喜欢,频道被调来换去的,根本无法看下去,宿舍里没有电视可看,书成了最佳的消磨时间的东西。我的床头边摆着一摞书,一半是借来的,一半是自己多年购买的私书。那时候最经常翻看的书是《普希金诗全集》、《泰戈尔诗集》、《华兹华斯作品选》和托马斯·哈代的《还乡》,《还乡》是在浙大读书时从杭州外文书店购买的原文版影印书(当时不知道是国家盗版书),朗文公司的印刷质量真是不错,虽然是经过缩小影印,但字依然清晰。我看了许多哈代的小说,就是喜欢《还乡》,里头的描写极尽功力和富有深厚雄浑的英国文学韵味。那本书应该称为pocket book,很适合揣在口袋里,一两厘米厚,8开本,灰蓝的封皮上印着一朵白描的石楠花,花体的英文书名以及哈代的手写体署名,扉页上就有哈代写给友人凯瑟琳的一封信,他说:“我在春天接到的书信,封笺在一片树叶里。”我以为是真的,看到自序才知道,那是哈代在思念家乡――毗邻多塞特大荒原的多切斯特市的春天,那个开满粉红色和白色石楠花的大荒原的春天是多么迷人!山毛榉树和橡树的嫩叶初上的时刻,鹅黄的叶鞘纷纷绽开并落下,邮递马车的轮辙上总会沾着那种半透明的像石掌花的叶鞘,偶尔会有嫩叶被风吹落,掉在邮包上,甚至粘接在他的淡蓝色的信笺之上。这个留着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绅士流行的大八字胡的老头陶醉地闻着信笺以及粘在上边的新鲜的嫩叶。老邮差在一旁差点没有笑出声来,那两匹棕褐色的肯特马打着响鼻牵引着邮车绝尘而去。后来我才知道刚长出来的红毛榉树叶像一枚半透明的羽毛,上边有粉屑似的的纤毛,光亮得像婴儿的皮肤,有一种类似柠檬桉的香气。可惜,悬铃木的树叶没有丝毫香味,而且在春天来临的时候,树上会飘落一种类似石棉纤维的东西,吸到鼻腔里怪难受的,老是忍不住要打响嚏。在大学时我买了一架单卡录放机,桔黄色的壳和倒三角形的别致造型让我颇为喜爱,还有那只藤皮箱(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得到的),这就是我大学时候的所有遗存了,我不想扔掉这些能够给我带来美好记忆的东西。这一只philip牌的收放机成为我身边的唯一能够出声音的物什。床底下还有一些磁带,几盘是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那是我在浙大图书馆的录音室里购得的,为的是在班级的新年联欢会上播放。后来,我将这些磁带视为珍藏品,只在春天到来的晴好日子里才拿出来放一放,让维也那森林的春天的气息飘然而至。在播放约翰·施特劳斯音乐的时候,我会陷入一种空茫和迷惘之中,我沉默不语,长时间地盯着窗外的那株悬铃木,看着那一片片披着绒毛的树叶一天天地长大,由鹅黄而渐绿,像手掌似地伸展开来,当满树的繁叶将树枝间的空隙填满的时候,春天就快结束了。一只只绿色的手掌在骀荡的春风里翻飞着,像在朝谁招着手,我茫然无绪地往返于厂区与宿舍之间,早晨七点来钟骑上自行车出发,中午回来,下午2点来钟再重复早上的过程。我只有短暂的时间来面对着那株绿意婆娑的悬铃木,偶尔放放磁带,听听那来自遥远国度的音乐。我的春天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来了并走了,有时候,我会走到宿舍附近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坡上,一个人坐下来,朝远处的山谷望去,再远处是更低的小山包,一座连着一座,像无形中的一座藩篱一样,囚住了我的视线,我想,我何尝不是这样生活的?我被工作和时间幽囚着,一天天地重复着枯燥无味的内容,工作、吃饭、休息、幽黑无边的夜色……那时候真是怀念大学时代的无拘无束,我去过的那些地方就像幻灯片一样时常在我寂静而茫然的脑海中浮现。约翰·施特劳斯的音乐更让我心里堵得慌,我听音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会让我暂时忘却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我感觉心灵随着音乐一起飘浮了起来,像春天里的一片树叶一样。
  我收到了大学同学寄来的新年贺卡,红红绿绿的,滚烫的祝福的话语,精美的图片和文字更让我心里无比的怅惘,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失落。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面目可憎,就像那个捡泔水的老太太一样,丑陋、猥琐,生活像一张布满灰尘的丝网网住了我,我失去了自由,像一只昆虫一样渐渐地被网越缠越紧,在近乎窒息的环境里一天天地望着悬铃木的树叶长出、繁密、衰老、枯萎并凋落。我的日子一天天地从窗外走了过去,我被固定在那条固定的线路上作机械的往返运动。我像一个挖煤工一样,一天天地往前掘进,而身后留下的只是幽深而曲折的巷道,面前的是无穷的巨大的煤层,我无法看到煤燃烧发出的红色的火光,看不到五彩缤纷的日子是如何从身边消失的。我给一个大学的文友这样回信道:我失去了一切――自由和爱好,我的思想在一天天地死亡,我的精神在一天天地萎靡麻木,我不能像树一样在春天里重新焕发生机,让一树的叶子欢畅地放歌,日子在我身上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而事实上我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掠夺去一生中最为美好的青春时光,枯槁是我必然的结果,我无法改变这样的命运……同学分配到了一个大型石化企业,他比我幸运,他们的工厂在一个长江边的大城市附近。他寄来了一张照片:雪地、工厂的背景、他扶着一棵落满雪的小树下垂的枝梢,满脸灿烂的笑容。他说他恋爱了,一个俊俏的女工喜欢上他了,他围着那个女孩子织给他的米黄色的围巾。或许,这张照片也是那个女孩子给他拍的。我为他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忧伤,我不幸落在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工厂里。正当我近乎绝望的时候,我碰见了我现在的老婆,我几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绝望的深渊飘了起来,到达了幸福的巅峰,这简直有点戏剧性,像某个小说里的情节,却真真确确地发生在我的身上。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必我认真重述一遍了。我感觉那棵悬铃木变得富有生机了,在春天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木瑟勒鸟(一种白眉灰绿身红腹的小鸟),在离我的窗口三四米远的一个树杈上筑巢,它们一天天地从不远处的草坡中衔来草叶,大概过了一个月光景,又飞来了一只鸟,估计就是它的爱侣吧,再后来,就听得见鸟巢里雏鸟叽叽的叫声,当悬铃木的刺果长大的时候,雏鸟们已经能够飞出来了,落在楼底下的晾衣铁丝架上,啾啾地嫩叫着。我的宿舍有了一个异性的打理,已经不再凌乱和无序,很快,我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单间,在这幢楼的另一单元。悬铃木的荫凉无法延续到这一边,阳光无遮挡地从窗口照进来,楼下有一株小悬铃木正在往上窜,估计已经到了二层楼高了。我在《欢乐波尔卡》跳跃的音乐里流连于哈代的文字间,那几本书被我的女友包上了绿色的封皮,她用绢秀的字体给我标上了书名和作者,她还自制了树叶书签,宽大得像只手掌,我知道那是悬铃木的叶子,被她用醋酸浸泡过,现在只剩下了密如蛛网的叶络。我想那是我重新打开的另一个窗户,让从原来厚厚的丝蚕里重新看到缤纷的世界。
  春天的绿意一天天地染上树梢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我那个长江边的同学寄来了一封厚厚的信,除了依然滚烫的祝福的话以外,是一摞的枫叶标本,被他用石蜡浸封起来,红艳如昔,上边是他用彩笔写上的祝福,我回了一封信,我寄去了我们采集到的各种树叶,那是春天刚长出来的树叶,嫩红、娇妍如花,我也蜡封起来,告诉他:这就是我们这里的春天,它多么地美好,就像一曲欢快的波尔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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