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流水青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10 编辑 <br /><br />A
　　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而沮丧万分------熬了几个晚上，绞尽脑汁，最后，凌晨两点时，无可奈何的承认，我写不好她和他，以及他们的冤孽。我一共酝酿了十几个开头，最长的写了近一千字，有的是几百字，也有的只写下题目，甚至有时候，我只是呆坐，枯坐，大脑就像灰白色的屏幕，干净地彻底。
　　我和他们太生疏，是点缀一座城里各不相认的符号，两种区别开的书写方式，或许以我的常规意识解读，根本就是个错误。为了驱散烦闷，我打算围着赫图阿拉城转一转。穿上大衣，锁好门，沿河堤路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走。我住城西，我想去的地方，在城东。城东有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小区，物业公司不许随便进，要持卡才行，所以那里头我仅去过一次。小区的广场环境十分幽雅，模仿古诗词中描写的景状建造小桥流水，绿草地。还有凉亭，桃花杏花傍着依依的垂柳，淡淡的香味在暖和的风中飘散开，柳树的枝条微微摇摆。仰头看阔大的阳台，一些绿色植物的叶片伸展出来，倒悬的藤类，也有的向上，龟背竹，富贵树等等。绣花的窗纱半隐半遮，我在地面，设想着室内的富丽堂皇。
　　巡逻的保安过来，审视我，问我找谁。我心里一着忙，一时竟答不出。做了贼似的，慌慌地逃离。后来我听说，小区里到处安装监视器，人家寸步不挪，区域内的风光就尽收眼底。当时我想，住这样的地方，身体和精神双重的享受，再不用有任何担忧了。
　　我放弃进去的可能，踩着堤上落了灰尘的肮脏的雪，慢慢走，看楼南侧星星点点的布置。小区里住户稠密，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一栋的哪一层。而且，我也确实不愿意臆造她蜷在豪华的居室，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分解的情形。刀子颤抖着刺破她的衣服，肌理，深入骨头和器官。血流满一地，不发一点声音的安静，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血的味道和气体一样，自地毯升腾到空间，与绿色植物的味道混合。然后，她年轻的弟弟，包裹起支离破碎的她，匆匆下楼，塞到车后备箱。拧开钥匙，驾驶她的私人车，疾驰在寒风肆虐的荒野。
　　这样的残酷，我宁愿是影视作品中的艺术虚构。和生活无关，和真实无关。她的死亡，我相信，与以往的事例一样，人们只哄传一阵就失去兴致。所有的人，仍旧按照自己的模式继续生活。她的邻居，邻居的邻居，不会因她的死而改变什么，惧怕和恐慌是暂时的。想起她的举止和容颜，也不过是偶尔路过她家铁门显露的紧张。现在，明晃晃的太阳照耀大地人间，河畔的李树杏树，葡萄藤，复瓣蔷薇，樱桃和木槿，丰富的浆液在木质的纹理下如江河涌动，来年春天，新鲜的叶子萌生，花朵绽开，蜜蜂和蝴蝶，各种的小昆虫苏醒，飞落或爬行在上面。欣赏着令人着迷的景致，没有谁再去怀念一个忧郁的时令了。
　　如此想来，我忽然的悲哀------生命不若微尘啊。心下戚戚，转身往西行，过两个交叉路口，又折向北。马路两侧如同乡村集市一样热闹，旅馆，鞋店，储蓄所，炒瓜子，人力车，出租车，蜂拥着逼仄的街巷。跟随人群，我又进了商场。到二楼，拐角，有一家转门出售和制作丝绸衣料的柜台。每回去，我总忍不住留恋，伸手触摸光滑的布匹，和依靠它裁剪的长裙短裙，礼服晚装。有些时候，还碰巧遇见试衣的女人。斑斓的色彩配合精妙的缝制，弯转出玲珑的曲线。乳房，肩胛，性感的锁骨，腰及胯，高山流水，沟谷凹地，隐约的姿态之中透出狐一样的妩媚。
　　我的目光摩挲一款蓝似孔雀尾羽的吊带晚装，左胸围一朵淡蓝色娟花，我想象它裹着一个窈窕的身子，在异国酒肆的灯影中飘忽如美丽蝴蝶----一个大绿毛毛虫形状的国家，富庶掩不住它的霸气，至使高度的文明下暗藏重重杀戮。她便是那只翩跹的蝴蝶，飞过海岸，长期蛰居在虫子的躯体当中。喝高级香槟酒，鸡尾酒，而青春在浅唱低吟中流失。半年时间到了，虫子只需轻轻一抖，毛刺就刺疼了她。贪婪的虫子剥噬了光洁的前额，她必须回出生地休养生息。然后，再整理一下疲倦的翅膀飞过去。
　　几年之间，她老了。带上交换成功的大量货币，悄然归来，在城里过起相当奢侈的日子。但她染了毒瘾的兄弟杀了她，肢解了她。案发时，年轻的兄弟正仰躺在她买给他的房子里，神情怪异地吸食白色粉末……
　　店主以为我是客人，热情的迫使我离开。她不知道，我兜里没有钱，穿不起那种价值不菲的衣服。我就是喜欢丝绸，喜欢隔云隔雾的距离美，犹如神话世界中的仙女凌空虚度之美。但是现在，除喜爱之外，丝绸与我，另产生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就像我写不好她和他一样，同样也表述不好这种个人化的切实体验。
　　过了两日，李打电话来，邀我吃饭。李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律师职业，他请我，我必得去。依着指定的店名，推开冻冰的玻璃门，见先到的李在擦眼镜。小酒馆放三张桌子，选一张里间入座。李开场就说，他接到一宗大买卖。不待我问，他自己先讲给我听。李说，是一桩财产分割案。女的死了，前夫代表女儿和岳母争夺巨额遗产。李说，女的在日本还嫁了一个丈夫，人家不来，也不掺和这场官司。我没插言，天冷，我端冒热气的茶杯暖手。坚硬的风钻过窗缝，桌子铺的塑料薄膜的抖动不停。从屋子里望去，对面房顶的雪被风吹扬，似乎要扬在人的眼睛里。我感到一阵眼里疼涩，我知道，连续睡眠不良引起眼病复发。闭目按摩，边问李，是出国的那个被害女人吗？李说是的。她其实有病，活不多久了。
　　一旁的朋友，李的助手这时掏出一盒烟，抽出一颗，递给李。李警觉地问，哪种牌子的烟。朋友说，女人的母亲给的，女人那时从海对岸带回来。我看到，李的脸突然涨红了，一口灌下半杯酒。然后，他劈手夺过香烟，扔到地上，一脚踏上去，撵个粉碎！李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也什么没有说。一杯接一杯喝酒，白酒，啤酒，啤酒，白酒。一直喝到水不是水，酒不是酒。
　　泡一下午便宜的小酒馆，我们全部喝醉了。出来的时侯，空中飘着稀疏雪花，落在歪斜的脚印上。我们无序的乱撞，李一扫斯文，蛮横的霸在马路中间，冲我大声嚎嚷，你呀，自己套枷带锁，鼓捣那些狗屁文章谁稀罕看？我不搭理他，趔趄着朝前走。我听到身后不断按响的汽车喇叭。李挡了谁的路我也不管，叫他闹吧。我要回家，照样写我的文章。可我心里把握不准，经历这么多，愈发无处下笔了。
B
　　我说，她还是个孩子呀。事实是，谁都清楚她是个孩子，她爹妈，她自己。小琳，张着薄嘴唇，薄眼皮，脸也像一张纸厚度的孩子，真的就去了。她小小的骨骼，让我疼。她还撑不起低胸的晚装旗袍，头发若是盘个髻，插一根首饰，与洋溢的稚气十分不协调。乳房也不丰满，扁平的胸脯要穿加厚层的纹胸衬托。说到底，她是个孩子。想到哪里，叫人疼到哪里。
　　小琳职高毕业就上了飞机。两个多小时后，像一只乍飞的小鸟，降落在陌生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发达国家。当时，我正在朋友简陋的古董店里，向他讨要一张失效的纸币。纸币是挂在外墙上的相片里人的族类制造的，榨取另一个国家的金银，垄断了她的经济。那幅相片，定格永久凝固的血腥。军刀，提在空中的头颅，尸体，反绑的手臂，张开的嘴巴，极度恐惧的眼睛。那些面目不清，军装整齐的人，全部来自小琳刚刚踏入的那片土地。很多个夜里，我睡不稳，我担心六十年后的小琳在异乡的梦中惊醒。担忧她做噩梦，和相片里一样场景的噩梦。亲人不在身边，她肯定会吓哭。而她裸着细细的脚脖，戴一根响铃的脚链，指甲涂蔻丹，陪酒至午夜深醉时，那些酒肆的客人品赏她的目光，像一柄长剑，从海岸的那头投掷过来，扎在我的胸口。
　　我常一厢情愿的痴想，凭小琳的伶俐，谋一份工作不会有多难。或者，要是小琳的爹妈生意不赔钱，小琳也可能不会去。我熟悉小琳爹妈，与他们有着多年的交情。小琳爹搞运输，早些年顺利时，一天赚几千块。后来又换车，买线路搞客运。忙不过来，雇司机干，小琳妈跟车卖票。再后来，小琳家的车肇事撞人，差不多每年都发生悲惨事件。巨额赔款，维修车辆，小琳家的生活日益窘困。小琳妈不甘心，借钱搞饮食，因不懂经营而失败。借款和贷款，像是压在一家人身上的两座山。小琳爹妈吵架，砸东西。砸碎平静温馨的生活。而小琳家的难堪，在与无法偿还的债务。恰好这时，小琳毕业了。
　　小琳没考上大学，临时工作的薪水太低，维持自己勉强，谈不上还债。小琳妈思来想去，想到了送小琳出去挣钱。如果小琳肯走，家里的负债就不愁了。小琳妈和她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小琳出乎意料的没表示反对。在赫图阿拉城里，出国是一块魔力无边的磁石，牢牢吸引住脆弱的心灵。走的人再回来，存款有了，车有了，房有了，更重要的，脸面和威风全有了。再下贱的人，有了钱，就拥有一切。花钱如水，随心所欲。小琳没有道理抗拒诱惑。
　　于是找中介公司，交定金。几个月后，小琳妈送她到机场，望着飞机载着精巧的孩子高入云端。小琳走后，我一直没时间去她家里坐坐。看见小琳妈几次，她好像也回避谈小琳的事情。本想关心一下，觉得唐突，也便作罢了。但毕竟在城里，因而时常听到出去的人传递回的消息。消息总是好的，有益的。说那里的男人修养好，礼貌，谦让，尊重女人的意思。城市也干净，公共场所从无人打架，也没有人随地吐痰，便泌。有一回，还有人给我讲了一个让我无言以对的事。她给我讲，在国外时，一次随客人外出游玩，秋天，苹果树上结满红色的苹果，她们想摘下来吃，客人说，苹果要成熟了，掉在地上才行。女孩子们灵机一动，跑过去摇动树干，苹果纷纷摇落。客人马上夸奖道，你们真是聪明。我心想，这句聪明，带些意味深长的味道。我不知小琳在那边是如何的境况，但城里好多女孩子，一旦适应了那种生活方式，便不愿再回来。想尽办法，改了国籍，改了语言。
　　一个季节过去，又一个季节顺序来临。晃眼就是九月。九月，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其中的一个日子，是灾难和毁灭，打击与颠覆。一个古老辉煌的都城，那一天惨遭劫掠。血洗，屠戮，奸污，纵火，遍野哀号，满城悲鸣。那种声音，我想，即使远在天国的上帝，也会不忍听闻，掩耳闭目。但无处不在的上帝，他的威严与至尊，我怀疑有虚妄成分。九月菊黄，高粱肥，大豆香，苦难和仇视也如麦茬，深深根植在心里。
　　火车长长的鸣响，致哀声中，小琳搭乘的飞机缓缓滑翔，落地。她的妈在机场迎接。母女两个，再乘坐班车，回到赫图阿拉城。这一次，我仍旧没看见小琳。我不想去。为什么不想去，我觉得是个复杂的问题。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怕那个小小的孩子，让我疼。她还那么小，刚十六岁。她是一朵晗露的花蕾，过早开放在他国的土地。我恐那花瓣凋零的模样，恐那花蕊变异的颜色。我想，我应当不去的好。
　　但我相信机缘，相信它是神灵智慧的产物。一天，在街上，众多的人当中，小琳被我一眼认了出来。薄薄的眼皮，薄薄的唇和青春的身体。我喊她，我说小琳小琳。她望见我，也喊我姨。伫立与热闹的街角，我端量她。她穿着时髦的衣裳，高筒长靴。阳光下面的五官清秀可人，不过眼神和以往不同了。我问她过的怎么样，她愉快的说，挺好的。她说等手续呢，过段时间还要走。她还拉我的手说，姨，下次回来，给你带皮包，很漂亮的。我说不要，小琳好就好了。
　　她就笑了，笑的我有些伤心。我知道，我永远丢失了一个叫做小琳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心里那个可爱的孩子不存在了。是什么涂抹勾勒了她，隐遁在茫茫人海呢？
C
　　北海道，富山，东京，我想，我这辈子，永不会与这些地名有关联，而又不得不受它的纠缠。 坤最先去的北海道，嫁给一个比她父亲年龄还大的男人。移居好几年，我才获悉。坤没有对我透露，她是通过一家涉外婚姻介绍所走的。
　　坤长像不漂亮，甚至丑。个子矮，相貌也不端庄。一个离婚，带着孩子，没工作养活自己的女人，各方面条件都不优越，也许，这条路更好一些。后来，我因事去她父母家里。断续听到一些她的事情。
　　她父母家住的离我很远，要穿几条街道，一个广场，沿小胡同，过垃圾堆，上坡，在城北山脚下的一栋旧式的公寓里。楼道狭窄，昏暗，进屋，房间狭小，坤的兄弟和媳妇，父母，坤的女儿，拥挤在两个单元里。物品多，屋子显得零乱。坤的母亲收拣扔在床上的书，招呼我坐。她给我讲述了坤在那边的一些事情，但叮嘱我，不要和别人提起，她觉得，这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老男人对坤还不错。他有自己的农场，饲养些牛羊，也种牧草。他不要坤做体力活，家里收拾整洁是女人的职责。老男人有他的心思，他盼着坤为他生个孩子。处处迁就坤，这个意图占有很大成分。坤却想念家里的孩子，不愿意给老男人生。老男人的妈，因此时时给坤脸色，咒骂她。坤想走，但老男人不给她过多的钱，又不许她出去打工。坤无奈，一日捱一日的撑，守望一轮东方大海上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她痛恨北海道的风雪，和夏天发霉的雨水。让她的心又冷又潮湿。凑合两年，坤年近三十。坤就和老男人谈条件，要生孩子，须付她一笔钱。老男人接受了。老男人想的是，女人离不开孩子，生了孩子，坤就不会总惦记要走。九月怀胎，一朝分娩，坤用子宫崩裂般的痛苦，换取老男人的一笔钱。坤将这笔钱全部打回国内，一部分给父母补贴生活，一部分存到女儿名下。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坤不告而别。偷偷离开那个家，再没有回去一次。自由后的坤想挣钱，挣越多的钱越好。趁年轻挣几年，差不多就回国。坤给人打工，省吃俭用，积攒下钱汇到家里。但她觉得杯水车薪，靠打工挣钱慢。坤躺在工厂的床上，猛然想到一个主意。这个时侯，她已经辗转到了富山。流利的语言，帮助她联系到一户人家。人家只是借她的肚子，和她的生育能力。生下孩子之前，她不受任何约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孩子生下来，坤必须马上失踪。坤在那户人家呆了一年多，生产一个男婴后，得到第二笔钱离开。
　　这一次，坤离开富山漂泊东京，母性的慈悲和割舍不掉的亲情滋长，她开始疯狂地想念儿子，女儿。掺和了异种人血液的一双儿女，在繁华的东京深夜，幼嫩的哭泣声击打她的胸腔，疼的她颤抖，哆嗦。她买了车票，临登车时，又一点一点撕碎。快节奏的东京，不怜悯一个中国女人的眼泪，她的痛苦。坤踯躅车来车往的大街，强烈的孤独感围合，她想家，想自己的亲人。有那么一会儿，她真想结束那一切。念头一闪而过，抹干冰凉的泪痕，日本海吹来的风让她清醒------她和她的亲人，需要舒适生活。
　　坤将自己安顿在东京。一年半载，候鸟一样飞回来一次。或者寄东西。至于坤在东京的工作，她母亲没说。我也没问。隔年夏末，同学聚会。提到她，有知道她消息的说，坤前一年秋天回来，从衣着打扮看，阔气了。坤在家的一段时间，不少人托她帮忙，想嫁过去。坤收了女方相片，收数额高昂的定金。两边联系，忙的很。我不太相信他们说的，坤念书时老实巴交，言语迟钝，不善交际。他们讥讽我，人总是会变的，这点道理该懂吧。况且坤陆续带走一批人，他们点出一串名字，有一些我认识，也熟悉。我仔细想一下，真的，许久没见到了。譬如一个医生朋友，和她妹妹。还有一个与我粘连点亲戚关系，在赫图阿拉城里，她们神秘的消失了。她们已经在海岸线的另一端，像礁石上的寄生螺，吸吮日本海的咸腥，消耗着壳甲里的生命。
　　一晃十几年，当初青春如花的少女，现在大抵臃肿。眼袋，皱纹，皮肤暗黄，化妆品沉淀了岁月沧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环视桌上个个微薰微醉的脸庞，想到坤，感悟到人世变换的苍凉，我心里默默地咏诵一句煽情的话-----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