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金沙江的左岸与右岸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38 编辑 <br /><br />(原创)金沙江的左岸与右岸
谭元怀

　　我听山上的人说，山下就是金沙江，过了江就能买到做得很好的葫芦笙。我听了决定去一趟，目的不在于买葫芦笙，而在于想横渡一次金沙江，想了却心中这一多年的愿望，想看一看江那边是什么样子。
　　云朵像一堆一堆的绵花轻轻堆放在山顶，高大的云南松便生长在云里了。因为云朵的原故，松树林里生出了更深的幽暗和神秘，让我觉得这就是天这就是地了，世界在方寸之间变幻莫测。在里面呆久了，便会生出一种永远走不出去的感觉。于是，慌慌地摸着粗大的树干向山下跑去。
　　外面的世界明晃晃的，在阳光下显得多么辽阔。我一人站在山坡上回望四围，觉得自己刚才是多么的可笑。那些杂木林东一丛西一丛的长在半山腰，像些无人照管的野孩子，在风里摇来摆去各玩各的。其间是些东一块西一块的苞谷地，当地人把它叫做羊皮地，靠天吃饭，往往是种一坡收一箩。苞谷已经收去，山坡像个病人一样露出了红肿的皮肤。只是地边还有些没有死去的南瓜藤，在嫩嫩的尖上开出一朵、两朵嫩黄的花，使荒芜的山坡有了一丝生气。对面的山顶圆圆的，也是顶着一堆白云，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耀眼的银光。远远看去，我觉得那白云更像上苍滴落在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有种诱人的香味。
　
　　金沙江就藏在两座大山之间。站在荒荒的山坡上，我看不见金沙江的身影，也听不到金沙江流动的声音，但风却带来了它的气息，一种让人喘息不安、让人必须小心面对的气息。从峡谷里吹来的风，呼嘨着在山坡上翻滚着，和那些枯黄的草扭打在一起。草是干净的草，是明快的草，成片成片地透露出荒的颜色和浩荡，迎面扑来。风打不败柔弱的草，却险些要把我抬下了山坡。这金沙江上生出的风，像是峡谷里放跑出来的魔鬼，学会了金沙江汹涌的手段，成了金沙江的另一个翻版。风把大把大把亮闪闪的阳光，毫无摭拦地洒向我的眼睛，我只有眯缝着眼，扭转头不再观看风和草的战争。
　　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着，生怕这片荒坡抛弃了我。越往下走，坡却越来越陡。风是小了些，我却感受到了金沙江上渐渐上升的温度。一条江的体温就要将我包裹，我感觉自己的激动在往外冒着细细的汗珠。走到一截崩塌的土坑前，突然发现一条蛇正从土坎上的草丛里伸出了头，睁着圆圆的黑眼睛，嘴里呼呼地吐着红红的蛇信子，正对着离我的脸只有两尺远。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呆呆地看着它，蛇也凶凶地看着我不肯离去，我只好轻轻后跨几步，一边看着它，一边顺手找个石头砸向它，蛇像箭一样射出滑向路下的草丛。
怀着有惊无险的心情，我看到金沙江像条白炼蛇在峡谷里扭动着巨大的身躯，无头无尾，不知道它的头已经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它的尾还停留在什么地方，就像人生永远只能看到现在的这一段，过去的已经无法返回，无法看到，未来却在现在的行走中遥遥无期。对岸是片悬崖峭壁，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直直地垂落到水里。我想那上面虽然永远见不到阳光，但肯定长满了像苔藓这类的生命，永远把守着这道巨大的石门，永远聆听着金沙江的歌声，永远保守着一条江的秘密。
　　到了金沙江边，灰白而细软的沙子一层层铺张在江岸上，依旧保持着江水轻轻拍打时的模样，依旧保留着和江水告别时的泪痕。那些沙面上闪闪发亮的是金子吗？是我童年的梦想吗？用手抓一把放在手掌上，细细地寻找，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白色的晶体躺在其间。那些黑而油亮的石头是江水退去时显露出来的河床，用手一摸是种细腻而光洁的感觉，所有的苍桑和棱角都已随江水而去。
　　我要横渡金沙江。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尽管多年前，父亲的一位朋友就因横渡金沙江而死在江里，可我一直没有打消这种念头，而且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顺江而下几百米，在江面变得平缓的地方，便可望见对岸上的人家。当地人把这叫做格克，意思是渡口。我站在岸上大叫一声："过江啦。"声音在峡谷里回荡着，像有很多人在一声接一声地喊着。余音还未散去，只见对岸站出一个人来，应一声："就来。"说话间船已离岸。
　　船到了我面前，才看清是条猪槽船，划船的是个精痩的小伙子，光着的上身已被金沙江上的阳光晒得像岸边的石头一样油黑发亮。小伙子见了我也不说话，一把把我接上了船。船上什么也没有，我真想问问他有没有救生衣，可他已埋头用桨向岸边的石头上用力一抵，船就轻快地离了岸。我大气不敢出地蹲在船里，双手紧紧抓住船帮。船顺江而上行了一段，就开始慢慢向江心靠拢，船像片树叶在江面上漂来荡去，耳边是江水翻滚的哗啦声，我有些头晕目旋，剧烈地摇晃使我感到恶心想吐。小伙子展开双臂用力向上划着，一个要向上，一个要向下，人与江水展开了拉锯战。过了江心，小伙子才算松了一口气，船也慢慢斜着向下漂去，慢慢向岸边靠拢。
　　岸上是个叫七棵树的村落。我上了岸没有见到一棵树，见到的只有石头和比人高不了多少的几座茅屋，石头间有一小块一小块平整的泥土，那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了。七棵树，他们想有七棵大树来摭挡金沙江上强烈的阳光。这里的人会做葫芦笙，吹一吹葫芦笙是他们每天的快乐。见我是来买葫芦笙的，村里很多人都拿着葫芦笙出来了，不管大小都是两块钱一个。我原打算只买一两个回去，自己学着玩玩解解闷，最终还是挑选了十个，心想拿回去送人吧。转回去时，还是那个精痩的小伙子送我。村里人不管是卖掉葫芦笙的，还是没有卖掉的都站在岸上送我，我莫名地感到有点对不住他们。小伙子的娴熟，使我的胆量大了些，我又一次有惊无险地横渡了金沙江。
　　回望对岸，大山挡住了西斜的阳光，七棵树已在大山的阴影里一片朦胧。这奇妙的变化，使我忘记了横渡金沙江的体验，只有这左岸与右岸的荒野落入了我的心里。除了这身前身后的荒野，还有一条江的荒野更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荒野，仍在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