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尘之上　　[原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29 编辑 <br /><br />　　　　　　　　积尘之上　　　□陈元武
　　每到年底的时候，心里头难免一阵发慌，好象有一种被岁月莫名抛弃的感觉。我想，岁月是神圣的，它吝啬冷漠却又热情而慷慨，它馈赠了这一年之中的风和日丽的日子，也曾经给了我许多伤痛，它是一把锋利的剑，当我需要用它那锋利的刃沿来切割麻烦和忧伤的时候，我的手也被它的利刃所割伤，鲜血淋漓。我小心翼翼地握着它，想尽量挽留着它滑走的脚步，可是我无能为力，它还是按既定的速度向我的身后滑去了，我根本无法阻止它的逝去，而它也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了，就像我在河边看见一片让我怦然心动的花朵，它漂在波光之上，我只能远远地观看着它一点点地随波流去，越来越远。有时候，我坐在屋里闷坐无事，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空气中的尘埃被气流带起，在阳光通过的途径中袅袅地飘舞，仿佛无数细小的时间之砂，它们的舞姿多么曼妙，圆弧形的曲线或是物理学意义上的轨迹，那就是一点点消逝的时光，从我的眼前一点点地逝去了，最终，尘埃落定，它们成为一些堆积的尘埃，落在屋内的某个地方。
　　在十二月底的时候，寒冷让我的神经有些麻木了，阳台外的树木落光了叶子，看不出一点变化，每天早晨的雾一直到十点多才会消散，那时阳光才勉强地从厚厚的云层外钻进来，打探着郁积着白霜的大地。当我走到村庄的边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冬天的某个猎　物或者称为活物，因为，我看到农民们正在剥着刚刚从山上猎获的野猪或是野山羊，血淋淋的，村场上，有许多人正在将肥鸭放血烫毛、开膛破肚，然后将鸭赤裸裸血淋淋地堆进一口大瓮里，一层层地撒上盐末，若干天后，再将它们挂在屋檐下或是村场中央的铁丝架上晾着直到成为一只风干的腊鸭。有一些鸡和鸭在旁边觊觎被抛在一旁的鸭下水，想捡一点来填饱肚子，我发现动物之所以成为动物，就因为它们随时想着从什么地方弄到食物，哪怕是同类的尸体的残渣。我感觉自己庆幸地是个人，而不是那些可怜的猎物或是肥鸭。寒冷让狗精神抖擞，在村里跑来跑去，肆无忌惮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取乐，无暇顾及像我这样的陌生人，我径直穿行于村庄的大小巷陌，狗视若无睹。那些低矮的门洞里幽暗难测，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时光的另一个出口，像天文学上的黑洞，每个门洞里都有许多我所不能知道的故事，那是多年的积尘所掩盖着的秘密。瓦垄起伏的村庄，那种曲线优雅得让我吃惊，弧形的瓦线和堆积成的波纹似的屋顶让我想到某个老人的皮肤，松树杆的表皮或者是河水的波纹，那是一种堆积和流逝的结果，像水土流失严重的山冈，纵横交错的沟壑让高处的土壤从这里流走，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碰到一个认识的石匠，正在为某个刚刚去世的村民雕刻着墓碑，“先考××公之墓”，他叫罗四根，罗家山的人，前年全家从山上搬了下来，在汶四村落户。他的手里捏着一柄小钢凿，右手的锤子一下下地敲在钢凿上，他的脸上的肌肉就一下下地抖动着。他的手上、身上洒满白色的石粉屑，像刚从面粉厂里出来一样。
　　阳光穿过浑蒙的空气到达村庄的内心，密集的村庄的屋檐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阴郁的屋檐底下，幽暗的天井里，那些被屋子的围墙和瓦垄所掩盖着的地方，有多少我想知道的秘密？麻雀在屋顶的阳光下开着没有议题的会议，一忽儿从这里飞起，落到那里，一忽儿又从那里飞了回来。扬起的尘土在空气中播散开去，细微而气味陈旧的尘埃偶尔也飘进了我的鼻息，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我喝普洱茶时的感觉，有股老霉味：现世的、往世的，那股味道让积尘般的逝去的日子重新活现在眼前，普洱茶溶解在水中，那些消逝的岁月就一点点地被泡了出来，茶汤越来越浓酽，到后来竟浓得黑褐，像酱油汁一样。我将从东莞带回来的一块七子饼茶送给了罗四根，他老婆让我进了屋，转身去了厨房。老罗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石尘，他要亲手为我泡茶，檐下的水槽里是清洌的山泉水，他家靠着后山，从半山腰的一眼泉引一根毛竹管到他家里，他说，你们厂的水有股漂白粉的味道，特别呛人，吃不来你们的水，还是这山泉水好。我相信他说的话是有根据的，山泉泡茶，正合茶经之说。老罗洗过手的水槽里浑浊一片，白茫茫的，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裂口密布，胶布贴了一块又一块，还是有新的裂口红红地露出来。他的脸很黑，是阳光和风双重作用的结果，粗糙的脸让他的形象与年龄有了出入，他显得更老些，其实，他也就是五十不到的年龄，看上去像六十开外的老人。
　　那只茶壶是铝的，被烟薰得发黑，乍看还看不出质地。他掂了掂了茶饼，说这茶怎么这么硬啊，像石头一样硬，掰了半天也掰不下来一块，他只好拿敲石头的那把锤子来砸下一块。茶扔进壶中的时候，滚沸的水一下子就沉静下来，茶块滋滋地响了片刻，渐渐地散开了，普洱茶的那股霉香味就飘了出来。他的茶碗上积着褐色的茶锈，看上去不怎么干净，他用茶水荡了荡，然后才倒满给了我。我感觉他很压抑，他的脸上布满生活的沧桑，那就是他的生活，日子对于他来说是沉重的，他不在乎日子过得快或是慢，他在乎他那个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儿子，他的女儿嫁到了离这很远的宁化，回来的时候很少。他老婆有哮喘的病根，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照料儿子。家里家外的大部分活都靠他来完成。山上还有几亩毛竹林，再过半个月就是挖笋的时候，现在难得的空闲，他就做点石活，就这样，日子一个接着一个催着而来，他刚刚想放下肩上的重负，想让流走的岁月带走他身上的一些重量，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多更重的负荷又落在了他身上。厨房里飘出一股浓浓的中药味，他儿子在床上咳咳地咳嗽起来，他在幽暗的里间，我没有看见他的样子。老罗家的天井很小，这是他从一个亲戚那里借过来的旧房子，从这里去永安城比较方便，为的是给儿子看病方便。
　　屋里到处是瓶瓶罐罐，中药的西药的，没有几样中看的家具。像这样的房子和里头的家什，不是跟普洱茶一样，浸润着岁月的味道和沧桑，那些家具被积尘所蒙垢着，这是沉重的日子在它们的身体上烙下的印记，不是洗不洗的简单原因了，即便是认真刷洗，也不一定能刷洗得如新的一般。天井当中有一个石磨盘，那是磨豆浆和米浆的，也落满了灰尘，上磨片和下磨座之间已经磨得接近光滑了，整个石磨被岁月浸泡得面目全非。我想到了一个诗人的诗：“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坚硬的/哪怕，你是一块高不可攀的丰碑/也要被它剥蚀得面目全非/巍峨的宫殿，轰然倒塌/它却又是那么柔情似水/何曾看过，青山因时间而褪色？/江水，因时光而断流……”老罗大概就像这石磨盘一样，岁月磨去了他锋利和粗造的表面，他光滑了，失去了抗争的信心，然而，他还是保持着一个坚硬的内心，依然如故。风从屋檐边沿不时吹下来一些灰尘，它们在明亮的天井中央飘舞了片刻，然后沉落下去，或去了某个幽暗的屋内，或落在地上，这一个片刻的时间让我知道时间的去向，时间是向下而去的，向地面以下，向我们未知的深度而去，它所带起的尘埃也只是在它流逝过程中的某个浮标，它跌跌撞撞地飘落的过程，时间已经从我们的身边流过了，无影无形。阴晦的、光明的、欢乐或是忭楚，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尘埃罢了，在时间的流水之中，毫无可能遁形和躲藏。我想到了曾经在西安半坡看到的那些陶罐和器皿，绳纹甚至于制陶者的指纹都还清晰可辨，他们已经灰飞烟灭了，被时间埋葬在厚厚的黄土之下，它的主人已经化为尘土，而这些陶罐幸存了下来，它们成为时间积尘所忽略的一部分，那些鱼、水流、花朵和孩子，男人与女人的组合舞蹈形象，一头可爱的史前家猪站立在陶罐的中央部位，这或许就是陶罐主人最重要的家产了。这些经过火焰揉捏的泥土竟意外地逃过了时间的碾压粉碎，它被岁月的积尘所掩埋，积尘保护了它远离了时间的利刃。人或者通过生育和繁衍来冲决时间的永恒的魔咒，一代人死去了，他们成为时间的殉葬品，他们的后代活了下来，并且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祖先的意志。然后，还有一种他们无能为力的魔咒永恒地禁锢着他们的梦想，那就是命运，贫穷像一个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他，一代又一代，让他的希望像早春的嫩芽一样被寒冷的冰雪无情地冻死了。老罗就是这样的人，他背负着祖先的期待和今生的所有梦想，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在他的手里实现了，他的儿子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他沉默地成为一块石头，坚硬而被动地接受命运带来的一切结果。
　　我在期待中等来的新年不过是上个年度的重复或者翻版罢了，我从一个台阶往下滑到了下了个台阶，那些随着新年诞生的事物在我的前头，我的后头是岁月远去的背影。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日子其实就是这么一天天地过的，当一个人没有太多幻想的时候，他就不会太在意日子过去的快或者慢了。我希望新的一年能比过去的一年更加顺利和辉煌，其实，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的，我一天天地撕下的那些日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们和那些被我有意或无意虚度的时光一样，沉入了地底。老罗的心境要比我惨许多，或者，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了，在无望和平凡的日子里一天天地过着，他努力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像鲁滨逊一样，一天天徘徊在海滩上，期待着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能够发现海面上出现一杆船桅和一片帆，我与老罗的唯一区别就是我可能是船上的人，而老罗是那个不幸的落海者。我习惯在年末的时候，将一年中看过的书都整理一遍，掸去封面上的灰尘，以及将那些听过的ＣＤ拭去灰尘重新播放一遍，那是不是一种眷恋和怀旧的情结？我想是的，过去的一年中，我有过的欢乐和遗憾都不重要了，我需要重新收拾一下房间，将不需要的垃圾清理掉，将书柜重新排列整齐。不能让时间在这里留下凌乱无序的脚印。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我的头发也该去理一理，太长了，我感觉有点疲惫，理去满头凌乱而长的头发，再好好地洗个热水澡。楼下噼哩啪啦地响起了鞭炮，原来是二楼的小许结婚了，这家伙，前不久见到我还会腼腆地红脸，现在就要做丈夫了。孩子将期末单元考的考卷拿给我签字的时候，我一下子沉默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明天下午要再去一趟老罗家，给他儿子送点滋补品，顺便给他带点我清理出来的旧衣服，他喜欢我们单位发的棉线手套，我全给他留着，那些衣服我让老婆特地洗过一遍，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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