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与一只乌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55 编辑 <br /><br />父亲与一只乌鸦
文/李云
　　要是父亲不开那枪就好了……
　　多年以后，每当回忆起那个下雪的早晨。我总是忍不住痴痴地怀想。
　　那是1980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天空下着好大的雪，我一生中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我家的房前屋后堆积着厚厚的雪花，整个村庄也堆积着厚厚的雪花。像人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一样臃肿。菜地，田野，山包上隆起一个个白色的陷阱，让人止不住产生想在上面奔跑的强烈愿望。山后的一大片竹林身上驮满积雪，不堪重负，弯腰驼背，像秋天饱满的稻子倒伏在山腰，不时从竹林深处传来竹枝被大雪压断的哗啦声。雪是虚假的纯洁，它把所有的苦难和肮脏深深隐藏起来，呈现出虚幻的繁荣。这个白色的世界令我怀想，那晶莹剔透的白一直晃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后来我一读到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就常常要想到我生活过多年的那个小山村。
　　山村过年的气氛其实是很淡的，尤其是我家独门独户，离周围的人家隔着好几里的路。孤零零地座落在一片竹林深处，少有人往来。大年三十，在父亲的主持下，祭了祖先，吃过年夜饭之后，便没什么事情可干了。那年头没有电视，不像现在过年可以收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也不需要放炮仗，一来我比较胆小，二来父亲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买。我索性养成听别人放的习惯。我们村里有的人家还是放得起鞭炮的，不过不是一串一串地放，而是一个一个地放，大约舍不得一下就放完了。耳朵里听着黑夜里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鞭炮声，知道一年又轻轻走到了尽头。父亲对我说，过了今晚你又长大一岁了，我迷迷糊糊点了点头，不知道长大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天早晨起来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怪事，一只乌鸦停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桃树上。那是一棵有些上了年纪的桃树，春天开粉红的花朵，夏天结鲜红的果实。爷爷在修新房子的时候，亲手栽下了它，当我出生时，它便每年结出好吃的果实来喂养我饥饿的童年。
　　那只乌鸦就在那儿，高踞在桃树梢上，既不闹也不叫，居高临下，像一个幽灵凝视着我的家门。没人知道它什么时候飞来的，当我们发现它时它就保持着那样一种姿态，双蹼踩着一枝枯树枝，敛着翅膀，像鸡一样蹲在上面，眼睛空洞地望着我们。妹妹很是兴奋，一个劲儿地叫着：乌鸦！乌鸦！看，桃树上有一只乌鸦！。奶奶和母亲也看见了，我从雪地里捡起一块石子向树上抛去，乌鸦无动于衷，任我们在树下大喊大叫，它纹丝不动，没事人一般。
　　没有我们在外面的大呼小叫，父亲不会那么早便起床的，他会一直睡到12点以后才起来。父亲身体不好，他一年有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那天早晨他被我们的声音惊醒了，破例在新年的第一天早早地起来。他一起来便向我们发火，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一说话便让我发抖。妹妹说：爸爸看啊，树上有一只乌鸦呢。父亲漠然地看了我们一眼，说：乌鸦就乌鸦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调皮的妹妹讨好地说，它老是不走开，撵也撵不走。父亲汲着拖鞋，睡眼惺忪，抬头向树上望了一下。父亲本是一个讲究卫生的人，来不及洗脸涮牙。他匆匆地从房间里取出挂在墙上的那杆猎枪，装上砂子和火药。父亲把火枪靠在屋檐下平日晾衣服的那根竹竿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桃树上的那只黑乌鸦，它毫无察觉，一动不动，傻了一般。我和妹妹们屏住呼吸，父亲抠响了扳机。“嘭”的一声巨响，桃树上的乌鸦应声而落，像一只失重的风筝一样一头栽在雪地上。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如此勇敢和果决。就在前几天他还是被人从山下背回家过年的。父亲走不了山路，一爬坡就累得气喘吁吁，还整日整日地咳嗽。作为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男人，我父亲实在是太羸弱了。他长年住在山下，在一家造纸厂，做着一份清闲的工作，当保管员，负责厂里机器零件的领进领出。父亲是一个文静的人，他除了尽职尽责守着厂里的库房外，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看书。这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非常贫乏的年代，我的父亲实在算是一个异数。他读过很多的小说，我经常看他抱着一大本《红楼梦》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可惜命不好，得了不治之症——肺结核。我后来从鲁迅的小说中知道它还有一个不雅的名字叫——痨症。得了痨症的父亲常年享受着母亲的精心照料，饭要单独给他做，好吃的东西总是留给他一个人享用。他不和我们一桌吃饭，使用传用的碗筷，也不和我们对着讲话，他怕传染我们。从我懂事起我就一直生活在父亲病痛的阴影之中，我听着他大声大声地咳嗽，有时还从嘴里吐出殷红的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多么希望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一个生龙活虎，身强力壮的父亲啊。有一天晚上，我和他到镇上看电影。短短的几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一个小时。别的父亲领着他们的孩子一对对越过我们，我心里那个急啊，简直没法言说。当我陪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父亲来到放坝坝电影的地方，电影早就放映一大段了。唉！我怎么遇上这么个不中用的父亲啊。
　　要在平时，我父亲对刀枪之类的东西看也不看一下，那天早晨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一时心血来潮，勇敢地向一只乌鸦开了一枪，没怎么玩过火枪的父亲居然一击命中。
　　枪声响过，奶奶闻声从屋里出来。奶奶看了看雪地里那只停止呼吸的乌鸦，再看了看父亲，开始数落起来：大过年的，你打不死它干吗呢？这不是好的兆头哟……奶奶的话还没说完，母亲一听火冒三丈：娘，你说什么呢？你要咒你儿子死么？由于父亲长期生病，母亲养成了偏激暴躁的脾气，她对奶奶的态度一直不太好，即使当着父亲的面，她也敢于大声叱责奶奶。奶奶顿时哑口无言，站在那里一语不发。那个下雪的早晨，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我和妹妹们见状，赶紧将死去的乌鸦拖去埋在屋后的雪地里。
　　我知道奶奶绝对没有诅咒父亲的意思，为了他的病，她到处烧香嗑头，求神拜佛，抹了不少眼泪。可父亲的病就是不见好，还一天比一天严重。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些，但她有时就喜欢无理取闹，挑起事端，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夹在母亲和妻子中间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屋里走去。
　　一股悲凉的气氛弥漫着那个新年的早晨。
　　许多年以后我总是想，那只死去的乌鸦与父亲的死究竟有没有关系？真的像奶奶说的不吉利吗？那只隐喻的乌鸦，为什么要停在我家门前的桃树上呢？它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为什么父亲不容它说点什么就把它打死了呢？唉！要是那天早晨什么也没发生该有多好啊！说不定父亲还会多活几年，一直活到现在。看着我一步步长大，参加工作，然后娶妻生子。我也有机会亲眼目睹一个在我的面前渐渐老去的父亲。对我而言，没有这样的机会终将是无法释怀的痛。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依旧定时发芽开花，粉红的桃花，千朵万朵，掩映着大半个房梁。可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将它掀翻在地，地上到处落满青涩的果子。到了秋天，父亲就去世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尝过那种甘甜爽口的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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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
四川洪雅县高庙中学
邮编：６２０３６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