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们的“猪倌”岁月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51 编辑 <br /><br />　　一九七五年初冬，生产队又组织放猪。选谁做猪倌是件大事，因为猪是农家的希望，那时说谁家富有，常用养几头猪衡量。猪平时吃野菜和饭桌上的残汤剩渣，放着养最划算，又省吃又上膘。大伙嚷嚷着，都怕自己家的猪受虐待，耗到了半夜，猪倌才选出来。

　　六十多头猪，缴给三个半人手里。福昌父子，金盛和我。我延上放寒假，跟在人家腚后，一天只给三个工分，算不得一个人。
　　福昌六十多岁，是个独眼，八岁上就给村里的大户放猪，鞭子打得没治，一支腊条鞭杆磨的油亮。鞭条子是上等的细麻拧成的，牛皮梢儿。他常在人前炫耀，先站起一个箭步，冲几米开外的一棵刺槐瞄着，蓦然挥臂，长鞭在空中划了个狐，一声脆响，树枝便嘎然折下。他给五十头猪全起了名字，有“杂种”、“小妮子”、“黑头”之类，行话也跟统领一个部队差不多，他若看见“黑头”开小差，就会向我吆喝：“去，令‘黑头’归队！”他儿子是个傻子，长得人高马大，还很英俊。村里人说，他曾看上了南街上的巧英，巧英还给过他一个烟袋锅儿，后来巧英娘嫌他家穷，将闺女嫁到外庄去了，他就傻了。傻子两眼僵直，只知道做活，在我记忆里，从没听到他说过话。金盛是队长的本家，他家养了头大种猪，跟个牛犊子似的，谁家的猪闹圈子，就去他家配种，他来不来先跟人家要五毛钱。那天晚上，他嚎着要当猪倌，就是怕谁家的母猪白沾了便宜，又没法讨钱。
　　我这半个人，心思一点都不在猪上，不是掏鼠窝，就是从猪嘴里抢地瓜。地瓜攒到半篓子上，就去高麻子家换上几坨子凉粉，犒劳几个大伙伴。大伙接过凉粉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全盛还用咧着粗嗓唱：“风吹那个谷穗哎，见牛羊啊！……”

　　每天清早，随着社员出工的钟声，农家的栅栏门开了，先出来的是猪，哼唧着汇往村西头。猪的记性实在好，集合的窟窿槐下，擎着头等人“点名”，然后撒欢地往田野里跑。日落时分，我们赶着猪群，浩浩荡荡，蜿蜒地绕过苇湾回来，小村里人唤畜叫，在暮色里闹翻了天……等农舍里炊烟袅袅升起，宁谧依然。

　　临过春节，福昌与金盛就起了矛盾，起因是金盛家的公猪没让人家沾上便宜，倒是那畜生花心，老想欺负几只小母猪，搅得秩序大乱。福昌瞅准了火候，一鞭子下去，公猪的耳梢上就添了道裂口，血直流。金盛骂道：“这猪又不是阶级敌人，打狗还的看主人呢！”福昌眇眼放光，凛然地说：“就它这脾气，不下狠，一辈子也甭想改！”后来，金盛就抱怨他家的种猪蔫了，人家来了都不满意，福昌这一鞭子，是断了他家的钱绳子。为这，先是两人，后是两家就不搭话了。

　　傻子还是那副样子，攥着巧英送得烟锅儿，好似天下的事与己无关。金盛气量小，又骂福昌家绝户，要不怎会落个老的瞎小的痴呢。

　　那日，傻子痴劲上来，猛见一只兔子让猪群轰起来。那兔子很肥，毛黄灿灿的，瞪着眼直冲着傻子。傻子心里痒了。金盛清楚，兔子不怕人，那是它知道你没拿火铳，奈何不了它。傻子往前迈一步，兔子就退两步，蹲在土堆上逗他。那一霎儿，傻子突然放开大步，撵了过去。兔子跑得不快，好似伸手就能抓到，转眼几十米出去了，就跟狮子滚绣球似的。金盛抿着嘴偷笑，福昌看见，喊了声站住。傻子红了眼，只顾穷追。兔子轻轻一跳，顺着河冰窜到对岸去了。那冰下是活水，傻子没刹住，一步扎进冰窟窿里了。寒风凛冽，傻子一出来，棉裤就冻成了冰筒子……

　　福昌逢人便说：“金盛不是东西，挑唆死猫上树，冷刀子往骨头里剜啊！全盛还披着那件黄大衣，跟个干部似的。”

　　正月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高麻子家的“小花”晚上没回家，高麻子心急火燎，去问福昌。福昌脸色都变了，怎么也记不得“小花”啥时掉的队。他叹了口气说：“年纪大了，你去问金盛吧！”金盛一听，头也炸了，畏懦地说：“福昌点的‘名’，我只管跑腿！”高麻子腿都软了，看天色已晚，高麻子的老婆跟死了人似的嗷嗷嚎起来……

　　寒夜里，风刮得树梢嗡嗡叫。队长让人点着灯笼，去过白天放过猪的地方，啥也没找到。高麻子也像女人那样嚎了，人们安慰着，疲惫着往回走，福昌突然喊了声傻子，傻子没回声，谁也没见他去哪里了。找猪变成了找人，黑影里，人们一声声喊着傻子，又“唠唠——”地唤着猪。天将破晓时，人们在一个阴窝子里，看见了傻子捧着个空烟锅儿，只穿了件棉坎肩，身子冻得直打哆嗦，脸色都紫了。福昌又气又疼，正要奚落他，傻子边上的棉袄动了动，高麻子扑过去一看，里头蒙着的正是“小花”。原来小花跌进了窝子里折了腿，这地方傻子也跌进过一次。望着傻子，大伙全眼润了，金盛跑过来，把身上的黄大衣脱下，围到他脊梁上。

　　我离开村庄时也是个冷天，他三人正往村外赶猪，傻子突然跑到我跟前，茫然地往我怀里揣了个地瓜，然后两眼盯着我，满是苍凉与哀伤。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他不傻。为送我，金盛又呜噜着唱起了“风吹那个谷穗哎……”福昌特意给我打着响鞭子。走出老远，那鞭歌交合的声音还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