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门外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25 编辑 <br /><br />　　　　　　　　　　　　　门外
　　吃过午饭，在休息室里休息了一会。起来，洗把脸，然后匆匆朝办公室走去。
　　走廊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明晃晃着，恍如偷换了十二月日光的余辉。办公室位于整个办公楼的中部，两个电梯之间，由小型会议室改建。
　　我两位同事，一位家养病，一位外出吃饭去了，只有我留守，估计他还要呆会才能回来。我习惯性地摸了摸上衣口袋，“糟糕！我忘了带钥匙”。真怪自己粗心，早上冷，穿着羽绒服来上班，打开门，顺手把钥匙放在衣兜里，挂在衣架上，换上单衣开始工作。办公室有暖气，加之我们在阳面，全是玻璃幕墙，温度光线要好许多。
　　这该如何是好呢？我一时不知所措。
　　把门的铁大将军是现在最流行也较保险的那种长条横把的大铁锁，钥匙是双面刻纹的钥匙，不像传统的铁锁，也不像两面圆形的铜锁。传统大铁锁可以用砖头砸开，用铁钳剪断；圆形铜锁可以用磁卡顺着门板的空隙投开，而这牢不可破的铁大将军，让我不知所措，总不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门砸开。
　　我浑身冒虚汗，电梯的铃声此起彼浮，我呆在安全通道拐角处，眼睛不住地盯着门看。我不好意思来回走动，因为头顶上就是监视器。所幸走廊的人很少，不至于一下子发现我的窘态。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是的样子，即便让人看到，也会误以为我刚爬楼梯上来。
　　一扇门，突然开启，我心里砰地一颤，然后听到关闭的声音。我等待着，等待着同事的归来，等待着批评的到来。如果仅仅是单纯的等待，那也不算什么，关键是这种等待其实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如果，他不来了呢，或者喝多了，再或者其他的人到我们办公室，更大的领导突然来视察，那又如何是好？如果有一个重要的电话却无人接听，那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太多，太多的如果，把我的思想逼到了绝境。我听到自己心脏砰砰地跳动声，决不是那种正常的平缓有节律的跳动，而是紧张窒息似的抖动。
　　正想着，电梯的铃声突然停止了歌唱，就像船只抵达目的地，开始靠岸，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走出电梯，小声嘀咕着，他们好像在找房间，对着门牌号，走过一个房间，摇了一下头，又走到另一个房间，又摇了一下头。糟糕，他们走到我们办公室门口了，是不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一阵紧张。
　　我适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同志，请问XX在哪里办公？”
　　“一直往东走，到头第二个房间便是。”
　　“谢谢。”
　　“不客气。”
　　我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突然放下，就像一只鼓胀的气球抽干了气焉了下来。
　　突然，一位领导突然造访我们这层楼，我吓得一身冷汗，感觉血自脚底不断上涌，情急之中朝卫生间走去。所幸，他看了一看就离开了。
　　房间内，不断传来电话铃声，每一声都敲击在我的心坎上，让我心头发紧。这痛苦的惩罚，这漫长的等待，仿佛时间早已凝固，躯体早已散去，剩下的只是孤单无助的灵魂，等待宽恕，等待拯救。
　　这种无助，大概从童年起就一直未停止过。经常，在梦中，我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使劲，用力地抓呀抓，可每次都被惊醒后的灯光驱走。
　　小时候，我忘记了带钥匙，在门外，我喊爸爸妈妈，没有应答——他们到菜园去了。我背着书包在那呆望，看着硕大的铁锁，我无计可施，只好乖乖地等爸妈回来。
　　后来，我发现靠近墙垛子边有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枝干，贴着墙顽强地向上生长。我围着墙外的垛子查看许久，用手使劲抓住上面的砖头，然后用脚试验着踩踏，没想到，居然非常成功。我找到了克服心理恐惧，孤单无依的钥匙。我高兴极了，再也不用担心进不了家门了……
　　工作时，由于粗心，使我再次尝试到被拒门外的窘态。还好，那种铜锁不用很费力气就可以打开。门里门外，是两个不同的天地，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脚踏在充满阳光鲜花的天堂，一只脚迈进黑糊糊的地窖。
　　正想着，领导突然从电梯口走出来，从兜里拿出钥匙，轻轻在孔里一悬，门就打开了，我跟着进去……
　　许久都不能平静，不是因为几句善意的批评，也不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忏悔，而是那深入内心隐秘深处的惊悸和战栗，让我惶恐。那种无助，那种焦灼，那种渴盼，那种欣喜，不是用语言可以言表的。
　　挡在门外的是我的肉体和灵魂，呈现的是个人的焦灼，这些仅仅是个人的，是私密的，是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盛开的隐秘之花。我穿越了惊恐，惊恐也穿越了我的身体，挡在门外的我所发生的一切，与国家，与社会，与家庭，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与自己，与心灵产生对话。这种惊悸是渺小的，是微不足道的。
　　而影片《天与地》（斯通的“越战三部曲”的第三部）的女主人公莉莉几次被拒家门外，看起来不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了。
　　战争的爆发改变了一切，破坏了村庄的平静，每一个人都遭受了战争的苦难。莉莉也不例外，她几次出走，几次回家，无不牵动着寸肝柔肠。南北战争时，兄弟先后参军，她匡扶正义，以身作责，战斗在生育她的村庄。结果换来的却是在受尽百般凌辱后，被自己人当叛徒给抓捕，在一个深手不见五指的雨夜，被判处决，而执行处决的人却在强奸她后，把她放走，这一切切断了她与家乡的联系。她不得以到西贡去谋生，开始了第一次出走，在一个富裕的人家当上保姆。后来，在男主人的诱惑下，她迷恋上他，并且怀了孕，被赶出家门。
　　未婚先孕，使她无脸回家，家乡的门在她已上了锁，看不见的黑夜遮住了她渴望的目光。躲在远方的城市，她挺着肚子，无依无靠地在街上飘荡，她靠卖大烟，捡破烂为生，却不肯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她的孩子降生了，希望的火种在她心中燃起。这时，她们的日子更加艰苦，为了生存，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出卖肉体，被迫当上了一名妓女，让美国男人的快感建立在自己肉体和灵魂双层折磨揪心的疼痛中。她爱惜自己身子，但更爱惜自己的孩子，她的伟大付出，让孩子得以存活。
　　父亲病危，开始了她出走后的第一次回乡探望。美国人来乡搜查防空洞，让父亲先进去，没有任何异样，而当美国兵进入时，却发生了爆炸，美国兵很揍他，把他打成重伤。父亲卧病不起，她怀着深深的内疚前来看望，父亲宽恕了她，接纳了她，并告诉她，不管她做过什么，或者即将做什么，只要心中存善即可。爱祖先，爱家人，爱自己应该爱的，回到儿子身边，全力带好他。为了躲避乡人的闲话，世俗的压力和灾难，也为了父亲的教诲，她再一次离开家乡。
　　世俗的偏见，锈蚀的无形的大锁，阻隔了她思乡的情意，她深情地回望，回望……
　　父亲教她要单纯度日，同情心才会自然孕生，他深爱着她，也爱她的孩子，他宽恕了一颗受伤的灵魂。不久后，父亲吞酸自杀。她情不得已回到还未曾向她敞开大门的故乡，为父亲办了隆重的葬礼，带着悔恨，带着眷恋，带着哀伤。安葬完父亲，她回到城市。
　　在西贡，她开始在韩国人开的店里端盘子，生活有所改观。她努力工作，教授儿子学习，生活的安详而平静。家乡那堵无形的锁，一直横亘在心头，挥之不去。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在此期间，她认识了一个又高又壮、一心渴望娶东方女子为妻的美国大兵史蒂文。经过一番深入交往，他们结了婚，并一起回到了美国。
　　在去美国的时候，她请求母亲和她一块去，但母亲却一口回绝了她——她不愿在敌国生活。就连亲人这一扇门也关闭了，她绝望了，带着满腹委屈和不甘，她和丈夫踏进美国的土地。她不愿生活在丈夫的光影里，她出来工作，凭着顽强的意志和天生的聪颖，她成功了。
　　她的丈夫，因怀着太多的罪孽和不可饶恕的罪恶，心里始终不得安宁。他忏悔，他斗争，像一个迷途的人，每每在她瘦小的怀抱里得以安宁。最后，在她的宽恕中死去。
　　她带着情夫以及和史蒂文所生的孩子，一块踏入生养她的土地。物是人非，当年的情人，已沦落为看门的老头。回到家乡，她却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受到应有的礼遇，虽然，她如今已是富婆，能给贫穷的家乡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大哥不愿接受她的礼物，不是瞧不起她，也不是因为她嫁给了敌人。在他内心深处，他深爱自己的妹妹，许多年后，很多事情得到了宽恕，但他却心存耿介。他认为妹妹不理解美国人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苦难，为了争取胜利，他们前赴后继，因为唯有胜利才有未来，自由就是一切。然而，战后却未像想像的那样，他们重新跌入生活的深渊，没有了土地，母亲和大姐在外乞讨，经常被野狗追咬，衣不蔽体，等他复员回来时，家中的日子才得以有所改观。
　　如今，她却成为敌国的富婆，将再次遭受村人的敌意，乃至敌视他们全家。这不仅仅是战争造成的，还有两地不同的文化。战争，让他们彻悟，使他们的心变得坚强，无常的人生就像一场戏。
　　战争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遍地坟地，而在墓中，无所谓敌人还是亲人，神从你身边夺走的，会用泪偿还你，而母亲却早已流干了泪水。母亲原谅了她，接纳了她。让一颗漂泊的灵魂找到了归依，这扇门，终于敞开了，在事隔多年后。
　　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她走完了她的过去。她给全村的死者上供作了祭祀，她终于回到家了，但家乡却变了。
　　万千境遇，使她彻悟：她将永远活在两者之间，南方，北方；东方，西方；和平，战争；越南，美国。她命中注定要活在天地间，抵抗它，就要受苦；接受她，才会福乐自生。改过向善，才能听到天乐。受苦才能更接近神，永久的胜利在心中赢得，而非在一片土地上。她的心境豁然开朗，其实，自己才是那把打开家乡之门的钥匙。
　　终于在付出中，她得到谅解和尊重。村庄接纳了她，锈迹斑斑的锁成为历史的叙说，在门外流浪的心灵得以归依……
　　怀着家国的眷恋，她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归依，一次次被拒这门外，终于在历经无数的艰难困苦后，她获得了悟，获得了大圆满。
　　锁，有时锁住的，不仅个人的，私密的往事，还有贯穿历史，家与国的故事。门里门外，人生际遇，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