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疼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54 编辑 <br /><br />　　
　　心内科。六病室。当我进这个房间的时候，看到这间屋不大，并排放着三张床。洁白的墙壁，纯绿的围墙以及房屋里开放的温暖的热气，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我虽然感到有点抱歉，忍不住用手按在银白暖气上，嘴角就微笑了。我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觉得不好意思笑了，此时笑好象已成了一种罪过（比如听说母亲生病，我应该紧张而难受）。母亲虽然善良有时性情却很重，怕她怀疑我心疼她的程度。我看到母亲微笑一下，用手拍拍床，示意我坐下。我坐下后抚摩着母亲扎着输液管的手背，对着坐在一旁的父亲感叹，没有想到这里还这么暖和，这里还挺好的，自己说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看到母亲很平安，我就笑了，跟当时接到电话情景不同。
　　我问母亲事情的经过，母亲说得细致而罗嗦，有几次差点打断母亲的话。母亲说着时，邻床的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在一旁断断续续地痛得呻吟着。她脸色发暗，嘴唇青紫，一看就是心脏病患者。抚摸着母亲手上缠着治疗类风湿关节炎的膏药，听那个女人痛叫一声，我就感觉到母亲的手在痉跳一下。母亲一面向我诉说着，一面歪头看着邻居的女人，眼里充满痛惜还有恐惧。我知道母亲此时的惊惧，在人面临无奈时那种无法躲避的神情，令我心痛。
　　眼前的情景使我想起一篇文章《疼痛的南京》，感觉出作者一定很痛的，否则也不会有这样打动人心的文字。好些天过去了，想象中还能在文字里体会到脉搏的跳动，尤其面对相似的情景，相似的痛感在重复、蔓延。当时的南京对于作者不过是浮光掠影，疼痛成了生命刀刻的生命痕迹。作者的疼痛对于我们局外人来说，也是浮光掠影的感受，虽然在当时读的时候，一定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会“兔死狐悲”感慨人生的苦难与艰辛。读这篇文字的时候，应该是夏日。夕阳最后的一抹红霞就像被鲜血渲染。我端坐在开满红色花朵的石榴树下，想着疼痛就是塌实的人生吧。生命的真实更在于我手中捻着一朵凋零的花瓣，红色的液汁染红了我的手指。想起小时候用凤仙花染满手指，红色的液汁在白矾里揉搓像血，不懂生命的眼里却是喜悦的美丽。
　　在我无意中搓捏花瓣时，注意一只黑色的蚂蚁顺着手指翻滚一下，然后翩然而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四周很静，静得似乎世界在这一时已经停止。翻动手中打印的蚂蚁似的黑密密的《痛疼的南京》，那一时我好象体会到生命无奈的疼痛。人的生命何尝不似一只蚂蚁，就这轻而易举地打发了今生。能是这样记住了城市的词语的么？还是在另一个经典故事里注定了与她无缘的熟悉。一棵草和一块石头的疼痛纠缠，成就这个城市的厚度。
不知道什么使我在面对痛疼的病人面前，老是回味一篇文章的痛感。幻想的情景与眼前的相交织，使整个人生都充满苦难似的。不坚强的时候，人生何尝不是充满困难呢。邻床的一位亲属告诉我们，北面空床病人是昨天走的，得了子宫癌的女人的丈夫撒手不管，女人只有回家挨着去了。在痛疼中挨着时光，然后一点点地把生命刻光。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一股悲凉之气袭上心头。在南京的街头，在时间之外，我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藏匿在夕阳的余辉里，渺小为一粒沙，一粒疼痛的风尘。”这样的话语是很伤感的，伤感的是不得不面对它并且还要认同。是时间之外，谁不是一个终被遗弃的婴儿呢？我们在束手无措中，把生命人其命运的宰割。不要认为我只是一时的感叹、悲凉和绝望，在来来去去的与疾病挣扎的众人面前，在好好生活在世间奔波的人突然遭受的厄运面前，我们怎能心平气和，慷慨激昂呢？何况，我们在走向远方，越走越远。离我们越走越远的不只是时间，还有我们快乐的心情、健康的体魄。还有谁不是在挣扎着离去，除非狞笑的疾病。
　　痛疼还在一个年轻的生命身上体现出它的绝情。我是清晨接到法院的电话，和蔼的徐主任看起来不像法官，更像一个温和的家庭妇女。她说有一个交通肇事案需要我去陪审。在接到这类案件时，我甚至有些失望，感觉不够过瘾。在冰冷庄严的审判厅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我的心收缩一下，我看到年轻的他眼里一颗大的眼泪，滴在他黑色的布鞋上，他望着坐在他面前的我，嘴角扯了一下。无论怎么我都不相信，这个男人是在用一种微笑讨好一个在他看来关系非同一般的人，是那颗不合适宜的眼泪背叛了他。同时，痛疼在他拷着冰冷的手铐，冻得通红的手腕上，烙印着一些痕迹。
　　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交通肇事案，已经触犯了一个最宝贵的生命。而真正触动我的不是事故的本身，是事故背后的故事。被撞死的男人的妻子在听说男人被自己的弟弟撞死后，瞒着婆家人说是住院后已经无事，然后在某一时刻带领好多娘家人，把家中所有的东西洗劫一空。女人呢，始终没有流一滴泪。面对哑哑学语的一周岁的女儿，女人义无返顾令好多人诧异。感到安慰的是那个老实的男人已经不会体会到内心伤害的痛疼更是让人难以承受，他已经不会再感受到。只是不知道这种痛疼会不会留给终能长大的女儿，她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躺在病床上无力动弹的婆婆呢？这样的痛疼会伤害多深？孕育生命的痛疼，就没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吗？
　　原告代理人悲怆的语气，使我感受到人世间彻骨的寒冷。有人说，夫妻同心时是最亲近的，异心时最仇恨的。真的是这样么？过去的卿卿我我的痕迹，就一点也没有了吗？肇事者面对原告的陈述，一言不发。偶尔望着原告时而点头时而抽泣，然后他坚定地说，我不反驳，我认罪。
　　父亲在杂乱的病房中，问我几句关于陪审的话语，有时我甚至感觉到父亲有意提高的语气中，充满着一种夸耀。我在羞涩中压低声音，简略地回答父亲的问题。然后小声地告诉父亲，在法院我碰到某某，他们提起你就夸你呢。在父亲的脸上我看到与我相同的羞涩的喜悦。父亲这一生最大的收获就是落了一个好名誉，如今除了这个其他一无所有。包括他过去所有的痛疼，会在宽容中淡却么？就像那个被撞死的男人的女儿，哪怕几十年后知道母亲的所作所为，在她面对母亲无助时，也会伸出亲情之手的。
　　痛疼毕竟是一种感觉，随时都会忘记。
　　就像躺在母亲邻边这位老人，暂时的痛疼过去后，她忍不住拿眼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孩子们：“回去吧你们，我没有事。”
　　刚才抢救老人惊险的一幕，使我真正体会到痛疼的挣扎。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因其他不明原因引起的痛疼，使她身边的孩子恨不得替了母亲去。在我面对这一切时，感觉出生命的无力感与可贵。
　　真正舒服的日子有几天呢？谁也无法预料的痛疼，随时都可以袭击我们。
　　深夜的时候，母亲说身轻了许多，甚至想吃一些东西。我看到父亲眼里闪烁一下，一下子坐了起来。父亲摸摸母亲的额头然后抓住母亲的手，你差点没把我吓病，这下好了。然后他们催促着我回来，说母亲没什么事了，在医院里住着不会有事的，楚儿又离不开你。于母亲告别的时候，我看了看邻床的老人，睡安稳了。我知道，在面对这个痛苦的老人时，母亲感觉自己的痛疼减轻了许多，我感觉母亲的痛疼减轻了许多。母亲一直嘟囔的话让我记住了：什么好，也没有好身体重要，母亲这样说。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忽然想起，写《痛疼的南京》的作者，早已离开痛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