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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姥姥的“三寸金莲”

2021-12-23抒情散文王坚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14 编辑

  姥姥有着一双小脚。夏天,姥姥在河边洗衣裳,我捉了条谷穗大小的鲢鱼,放进姥姥脚边的一汪水里。鲢鱼扑棱着,朝姥姥的小脚上钻。姥姥的小脚在清澈的水里袒露着……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14 编辑 <br /><br />  姥姥有着一双小脚。夏天,姥姥在河边洗衣裳,我捉了条谷穗大小的鲢鱼,放进姥姥脚边的一汪水里。鲢鱼扑棱着,朝姥姥的小脚上钻。姥姥的小脚在清澈的水里袒露着,像半截没长成的藕。我说,姥姥的脚还没我的鲢鱼长。鲢鱼将姥姥的仄缩的脚丫弄痒了,她齁儿齁儿笑着说,姥姥年小时,脚小才叫俊呢!你姥爷说,这叫“三寸金莲”……
  那时,姥姥还不到五十岁,我还是个在村头玩泥巴的顽童。
  姥姥是旧时代过来的人,在我记忆里,她身子孱弱,在地里做活的时候,一双玲珑的小脚踏在暄地里,摇摇晃晃向前走着,像一不小心就会陷进了泥沼里似的。姥姥喘着粗气,拂一把早白的鬓发,望着田野里葱茏的庄稼,眼睛里浮着浅笑。
  我小的时候,父母在外地谋生,我们姐弟四人寄住在姥姥家。姥爷有胃病,平时做不了活。那时,村里人若要吃得饱,都仰仗家里有壮劳力,能在队里争得工分。凭空添了四张嘴,姥爷的脸上时常布着愁云。姥姥宽他心说,旱年饿不死小家雀儿,能过!
  为多挣几个工分,每天清晨,姥姥都跟男劳力一起去田里做早活儿。晨曦刚上窗棂,姥姥就从炕上爬起来,借着暗光,她将裹脚布一圈一圈往脚腕上缠着,生怕下地时不利落,误了事儿。临出门,姥姥又从门边抓起一个篓子,挂到肩头的锄柄上。到了田里,姥姥操着家什忙碌着,不一会儿,就被一伙嘻嘻哈哈的粗汉落在后面。姥姥拼命追赶着,有人逗她说,快撵啊,得对起你这几个工分。姥姥撩起衣襟擦了把脸上的汗,开怀地说,你们大老爷们,就知道欺负我这小脚的。红彤彤的太阳升上东天,大伙呼隆着散了,赶着回家吃饭。姥姥不忙着回家,她两只小脚一步一步,像鸡啄食一样在弯曲的小路上迈着,眼睛不停地朝四下巡视,一见到哪里有枯枝野草,就匆忙地过去收进篓子里,好带回家里做烧料。
  姥姥家的门前有一个大草垛,都是姥姥一篓一篓拾掇来的。她说,只要见着谁出门肩上挎着篓子,谁家的草垛就只会变大,不会变小。家里有了大草垛,再长的冬天也不怕。
  姥姥虽是个小脚女人,做庄稼活可是个行家里手,锄犁耩耕,样样拾得起拿得下。有年放秋假,我随姥姥去生产队拾花生,那天,耙地的壮劳力不够,姥姥说时节不等人,丢下手里的营生,跟牵牛的娃子叮嘱了几句什么,然后,姥姥颠着两只小脚,蹒跚地蹬在一架大犁耙上。她两手勒着缰绳,嘴里哩哩啦啦地喊着。一头老牛在前面欢实地拉着,大伙喊着号子,姥姥那个高兴,跟唱戏似的,左边的小脚一用力,大伙就喊一声“呔!”,姥姥笑着,右脚又轻轻一踩,大伙就喊一声“锵!”犁耙均匀地摇摆着,黑土在阳光下翻滚着,留下一道道辙子。晚上记工分,队长说,姥姥做了男人的活,多给记二分。大伙跟着起哄说,赵位氏!你都快成了小脚的花木兰啊!姥姥很自豪,说,从今起,我不叫赵位氏了,俺也起个名字。自此,姥姥叫位淑贞。这名字是姥爷给起的。姥爷是个读书人,在他眼里,姥姥除了能干,还是个贤淑又贞洁的女人。
  姥姥做得一手好饭。那时日子苦,地瓜是主食。地瓜干吃得咽不下,姥姥会捣着小脚,去村里的供销点里,花二分钱买一小包糖精,渗在煮瓜干的锅里。饭盛上桌,姥姥先将一点干粮拿给有胃病的姥爷吃,再将一块一端沾了油锅的玉米饼子掰开,分给我和最小的弟弟吃。她自己将瓜干填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夸张地说,甜啊!甜啊!那模样跟吃饼干似的。一家人被她勾上了馋虫儿,也觉那令人生厌的瓜干变得分外好吃,不一会就充起了肚皮。姥姥还将地瓜放在阳光下晒,这样煮熟后就成了“软包儿”,吃起来又黏又甜,姥姥称这叫吃“柿子”,“柿子”吃腻味了,姥姥又将瓜干磨成粉,在面团里包上馅儿,等足了火候,一敞锅的时候,一股香气先弥漫出来,直望你鼻里钻。我们几个小脑袋齐刷刷聚在锅前,就见锅里的包子都变成油囊囊的黑珍珠,上面挂着油花泛着光亮。
  每到有黑面包子吃的时候,姥姥生怕不够,她先给姥爷盛好饭,再给我们姐弟舀上粥,说,尽管吃,别咽着。说罢,自己默默地给圈里的猪熬好了食,提着一个大桶,一晃一晃去了猪圈。末了,摸一把米糠,去喂院里的几只鸡。我摸着鼓胀的肚皮,从炕上跳下来,门缝里,蓦然出现了这样一幕:姥姥拾起锅台边上一块干硬的剩饼子,擦了擦,蘸了蘸碗底的咸菜汤,填进嘴里,一下一下咀嚼着。一缕白头发从她耳边垂下来,遮住了她沧桑的脸。
  我们姐弟像四只小鸡仔,在姥姥的翅膀下一天天长大了。那年,我离开姥姥,去外地上学,倏地发现,姥姥的背驼了,那双干瘪的小脚,似乎再也立不住那副羸惫的身骨。
  老年的姥姥随我妈一块在城里生活。初来我家的姥姥,还跟旧时一样节俭。有次,家里包了饺子,锅里的清汤姥姥不舍得倒掉,就满街打听谁家养了猪,然后就颠着小脚,端着一盆饺子汤往人家里送。妈妈知道后,奚落姥姥说,这里不是乡下,这么做让人笑话。姥姥嘴上服软,若再吃过饺子,她照例会端着汤,躲过我妈,去给人家喂猪。她还在私下里嘟囔,不管城里乡下,别糟蹋了东西!
  姥姥擅长针黹,那些年,她脚上穿的鞋不好买,她就戴上老花镜,眯着眼在阳台上一针一针缝着。不用两天,一双秀美的小鞋子就做成了,上面还绣着鲜艳的牡丹和荷花。她将做好的鞋子摆在窗台上。过不了几天,她闲不住,就又拿起针线,琢磨起新的花样,几年工夫,妈妈家的窗台上,就摆满了姥姥做的几十双袖珍的鞋子,花花绿绿的,好看极了。家里人发现,姥姥做得鞋子还不一般大,姥姥的脚不过一拃长,有的却大出了好多,让人纳闷。问之,姥姥只笑不答。没过多久,外人家里也有小脚老人的,买不到鞋子,就陆续来了我们家,求姥姥给做一双。姥姥问明了尺寸,然后拿起窗台上的鞋子精心比量着,半晌挑选好一双,包好了塞给人家。人家掏出钱来,姥姥不高兴了,说,凭钱,多少能雇我这岁数的鞋匠?俺是念你有片孝心!
  姥姥真的老了。她时常盘坐在床边,用手捏着自己的小脚,有回径自齁儿齁儿地笑了,似是感慨又有几分诙谐地说,我这辈子啊,人没累着,就委屈这“三寸……金莲”了!
  姥姥辞世的时候没一点儿兆头。那晚,姥姥又拿起窗台上那一双双鞋子,抚摩着,端量着,久久不肯去睡。临近午夜,睡在姥姥身边的姐姐感觉有些异样,她喊了几声姥姥。姥姥静静地睡着了,再也没有一点动静……
  人们都说,姥姥没遭半点儿罪,就去了另个世界。那是她一生行好,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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