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幼年的事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2:05 编辑 <br /><br />幼年的事情
　　　又是一年，春节就要来了，到处都洋溢着贫穷而快乐喜气，而大人的脸色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村庄到处流传着食油滚开和烹炸食物后弥散的焦味——我站在院子里贪婪地呼吸，看着其他同龄人手里拿了麻糖、油条之类的吃食，在街道上大呼小叫，兴奋异常，有几个父亲在煤矿或者其他工厂上班的孩子们，还早早地装上鞭炮，放在石头台阶上燃放——我觉得委屈，拉着母亲的衣角，冲她要。母亲总是说，过几天给你做，给你买。可我还是不依不饶，带着哭腔，把母亲拉得心里烦躁。就转身训斥说：鞭炮有啥好玩的，不就是拿钱听个响声吗？
　　　没过几天，母亲把我从呼啸往来的街道上喊回来，拿着一件红兰相间的花方格上衣，让我试试——我不穿，说那是闺女们穿的，我是男人，别人会笑话的。母亲却说，小子穿花衣服好，将来能够娶个俊媳妇。我还是不信，母亲又说：你不穿给你嫣红表妹穿了啊，人家过年穿新衣，你穿那个鼻子糊得像铁饼的破棉袄吧！万般无奈，我嘟着嘴穿上——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面，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突然变得爱干净起来，不愿挨到一点灰尘，甚至一棵树。
　　　整个春节都在大雪之中，进行，然后消失，像一个不知所以的梦。积雪还没有消融，村人就开始翻动积攒了一冬的土粪堆了，尖细和长的镢头刃深入下去，遇到一阵抵抗，费力抛开，原来是一块巨大的冰块——村人把一冬的尿和剩余的泔水，泼在覆盖了沙土的粪上，趁闲翻过几次之后，去年的秸秆和枝叶就腐烂了，成为骚味冲天的上好土粪。元宵节还没有过，有勤快的人，早早就用了扁担或者架子车，往地里运粪。父亲也不例外，铁锨不停，扁担不停，脚步像是两只跳跃的青蛙，在村下村上的羊肠小路上往返不止。村里几个经常上山西拉大锯的人又结伴去了，扛着巨大的锯条和木匠工具，翻过和武安搭界的山岭，走过几个村庄，再爬上一道更高的山岭，就是山西左权县了。
　　　春天就是花朵，而对于人，只是忙乱，铁质的家具在田里和泥土中的沙石碰撞，不停地斩断益虫和害虫，还有去年庄稼和野草的根——老土地，新土粪新种子，还是那么一些人，将它们翻开，种下和盖住。干瘪一冬的田地看起来一片崭新，爽目许多。似乎不要一周时间，种子们就趁着雪后的墒气，三三两两地走出地下宫殿，伸着弱不禁风的小脑袋，以最低的姿势，仰望天空，审视人间。这时候，布谷鸟的叫声转移到了深山，和野鸡、狐狸和复苏的虫子们的叫声融合在一起。没过几天，苹果花开了，白得无边无际，不留余地，也白得令黑夜生气，黎明的道路空前亮堂。柿子树、栗子树、核桃树、洋槐树和杨树柳树都开始了，嫩黄的，翠绿的，毛茸茸的，都张开了，明亮而逐渐升温的阳光四处照耀，就连厕所和小孩子的便溺都不放过。
　　　转眼——的确是，夏天开始了，雷声，巨大的，河里的螃蟹怀孕了，蝌蚪满着池塘漂浮，蝴蝶最爱花朵了，还有吐露出来的青色麦芒、小灌木的头顶和细枝，都是它们停留的地方。大雨之后，到处泥泞，庄稼在极度饱满的水中咕嘟嘟地喧哗。青色的果实在绿叶之间，像是一颗颗眼睛，躲躲闪闪，偷看周围的事物。夜半的风中多了成熟和欲望的香味，也多了户外生命某些时候的运动。潜藏，乃至疲倦和激越。
　　　我们家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不停掉下巨大的花儿，腰以上是紫色的，屁股是白色的，用舌头舔，有一种蜜甜——我老是捡起来，舔了一朵又一朵。洋槐花开的时候，蜜蜂铺天盖地，从马路边的蜂场，大呼小叫，成群结队，前赴后继，或者单独行动，狼一样扑向沉甸甸的花朵。这时候，人也参与其中，与蜜蜂展开争夺战——不同的是，蜜蜂可以飞得很远，到人迹罕至的深山树林里去采撷，而人却走不到那里——大约一个月左右，花就败了，败得轰轰烈烈，扬眉吐气。取而代之是越发厚实和黑油油的叶子，是花朵之后长长的类似豆角的果实。
　　　第二年，我9岁，暑假，我替父亲放羊。有一天，我站在羊群上面，踩着一堆清脆的马耳朵草，看见一只黑色的大蚂蚁，从一根枯干的草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消失在不远处另一堆草丛当中。这时候，不知哪只羊不小心蹬落了一块松动的岩石，它激烈而不情愿的滚动声穿过青草、紫荆和我的耳膜——等我看到的时候，它已经滚落到沟底。这一举动，并没有引起父亲的注意——对此，司空见惯是最好的解释了，而我，只是一个孩子，天性当中喜欢听到或者制造一些动静，为自己，也为寂静枯燥的乡村生活增添一些可能的乐趣。
　　　而山下的村庄依旧——很多时候，我站在它的里面，或者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有意无意看着，总是忍不住想：这一座村庄是不是就是整个世界？此外的每一个地方，是不是都遍布着村庄，有父亲和我一样的人在那里穿衣吃饭和种地放羊？这显然是一种猜想——是一个孩子伸着想象的脖子向村庄之外更大空间的一种张望。很快地，天黑了，羊群归圈，头羊的铃铛先是把整群的人羊带到水源充足的河沟，自己喝水，也看着其他的羊只喝水，然后甩甩下巴上的水珠，咩咩叫上几声，回到了圈里。
　　　星星——还有月亮，照耀的村庄黑夜，也不是特别安静，总是有人或者牲畜，高兴或者恼怒地大喊几声，最温柔算是婴儿的哭声了，单纯，没有一点多余的信息。要是大人的怒喝或者叫嚷，全村人的神经都会紧张起来，竖着耳朵，站在敞亮的地方倾听，还要努力使视力明亮一些——大人们也喜欢看热闹，或者说，人的天性当中包含了喜欢倾听同类隐私的嗜好。我倒是无动于衷，很快就躺下了——煤油灯摇曳的屋顶使黑色的，众多而整齐的椽檩不但撑住了苇杆之上的黄泥，还撑住了巨大的石板，石板上面，还有玉米穗子、柿子或者其他一些东西——为此，我每当看到屋顶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压抑感——来自物质的，有时候还会就事论事地产生一些想象。譬如，人在房子里面睡觉，而房子在哪里睡觉呢？大地那么大，我在当中究竟占有多大的地方呢？
　　　然后是沉睡——也总是被尿憋醒——黑黑的夜，我总是与锅底黑混淆，还有老年人穿的粗布黑棉袄——在我的意识里，三个不同的黑就是黑夜的黑。早上醒来，太阳真的照在屁股上了，但只是在盖在屁股上的被子上面，冬天的像是一颗稀释了鸡蛋黄，夏天的则像是一团刚刚点着的火焰。父母早就起床下地了，屋里一片寂静，窗外农具刨地和人的行走喊叫稀稀拉拉，干瘪得没有一点韵味。我起床，门是反锁着的，我拿了凳子，把自己垫高，伸手摘下锁子，把自己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