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泉 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05 编辑 <br /><br />　　　　　　　　　　　泉 叔
　　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并照例去看了前院的泉叔。泉叔今年六十出头吧，却象比去年老了十岁：头发已是稀疏得很了，黝黑窄小的脸颊，皱纹刻得深深，眼窝深陷着，颧骨高凸着，只剩一两颗牙的嘴，说起话来兜不住气，有些含混不清了。虽然脸上依稀挂着熟悉的笑，眼神却直直得暗淡了光彩。才一年时间没见面啊，泉叔怎老得恁快？唏嘘着说与母亲，母亲说：“你泉叔是个好人，也是个苦命人呐！”
　　我们家和泉叔家住的那个小村子所处的地理位置，在县志上被称作“恩北大洼”，而在民间叫作“洼憋子”。历史上是个十年九涝的水患之地，有名的滞洪区。水患的肆虐，每每使这方土地颗粒无收，贫穷的枷锁牢牢套在乡亲们的头上。“金前坡，银果里，铁打的沙窝屯，吃不穷、喝不穷的老旧城”，这句顺口溜，寄托的是那个年代这方土地上姑娘们的爱情追求。其实，前坡、果里、沙窝屯、旧城诸村，与我们那个村子相距也不过十里二十里，可因地势高，水淹不着，便有了好日子过，住在“洼憋子”里的姑娘纷纷争着往地高的地方嫁，而高地上的姑娘，则谈“洼”色变，谁都不愿“下嫁”到刨不绝穷根的“洼憋子”，这样一来，不长庄稼的“洼憋子”，众多的光棍汉便生生不息成一道风景。
　　年轻时的泉叔 ，便是这“风景”中的一员。那时，泉叔一家三代八、九口人挤在三间窄小的土坯房里，泉叔和爹娘住东里间，长他10余岁的哥嫂侄子住西里间，家景淡，日子苦，三十大几的泉叔 ，自然是无“女”问津了。爹娘为泉叔的婚事愁白了头，便四处托媒，终于寻得了现在的泉婶。当时媒人说，泉婶是个离过婚的女人，神经也不大好，不嫌弃的话，就给泉叔提说提说。嫌弃个啥？“洼憋子”里的穷光棍还敢摆挑拣的谱吗？！婚事就成了。爹娘搬出去借住了间土房，泉婶就嫁了过来。
　　泉婶刚嫁过来的时候，拾缀得还算齐整，完小毕业，识字、有文化，偶尔唱得几支小曲，象什么：“正月里姑娘要陪送，欠身来在上房中。一见这爹娘忙那开口哇，叫爹娘细耳听，有孩儿要陪送，哎哟声咳，花钱多少那莫要心疼那伊哟咳……”，又有“那个媒人他是个歪歪嘴呀呼咳，吃了饱饭他把那良心丧呀呼咳，说的天花坠呀，办事情最倒媚呀呼咳，他光为了金钱和彩礼呀呼咳，是个有名的骗人的大骗鬼呼咳……”。
　　可时过不久，人们便慢慢发现泉婶有些不对劲。先是泉婶和妇女们在队上干活，正说笑着，泉婶却突然间直了眼神，冲相邻的女人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女人云里雾里分不出南北；再是有次大队会堂里的孩子们正在上课，泉婶径自冲上讲台，夺了老师的教鞭大声说：“一起跟我背：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若等闲……”。再往后，泉婶便越发闹得不可收拾了：腊月里，泉婶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孩子没出满月，泉婶便抱了孩子去了队上的牲口棚，把孩子泡到洗麦糠的缸里洗澡……，人们这才发现，泉婶已是彻底地疯了。
泉叔娶了疯老婆却从不恼怒，生性爱笑的他脸上依旧整日挂着笑容，每当有人提及，他也至多叹上一口气：“有啥法儿呢？她也是个苦命人呢”。泉叔心善，又是自家老婆，不忍也就忍了。可村里有些人就忍不了，闲话也就多了起来：你那傻老婆打了俺家孩子，你不管管？她偷了村里的桃子，摘了队上的瓜，你一家人不吃？！……每当这时，泉叔 总是千不该万不该地给人家赔着笑脸道歉，一次又一次地在队上作检查。
　　泉叔心眼儿好，为人实诚，处事公道，虽只有完小文化，却爱动脑擅琢磨，是个百能百巧的人，在村里是很有些人缘的。自年轻时候起，人们就选他当小队上的会计，后来承包了，又是全村会计，一直干了30多年，依然住着结婚时的那三间土坯屋，没当出半句闲话。平日里，谁家电灯不亮了，浇地的水泵不上水了，柴油机玩不转了，总爱先想到他，而泉叔也总是有求一声，立码放下自己的事就去。土地承包那年，队上让社员们自愿结成互 助组，将集体的牲口农具分配到组。其时，我们家老少七口人，上有年逾古稀的祖母，下有未成年的我们姐弟四个，父亲常年在外当老师，不堪农事，母亲又体弱多病，是村里有名的“老大难”户，因而是没人愿意“互助”的。正愁着，泉叔却笑吟吟地进了门：“愁啥？再难咱也要过。咱们伙 一个组。”于是，泉叔就和类似我们家的几个户组在了一起。事后才知，有几个“男劳力多”而强强联合的组是曾执意拉泉叔入伙的，可泉叔最终没去。我们五家合伙分得了队上一头瘦骨嶙峋的黄牛。之后，凡是地里耕耙拉拽的体力活，凡是驾耧溜种的技术活，就非泉叔莫属了。黄牛在前，泉叔在后，那扶犁翻地的一幕，至今还雕塑般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泉叔的身影已与黄牛交叠在一走，拉着我们家走出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后来，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先是父亲转正，再是全家“转非”，后是我们姐弟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全家进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家的印象也渐趋淡远，却每每惦念着泉叔。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去给泉叔拜年。泉叔 那三间土坯房已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屋里依旧还是十几年前的家什，泉婶依旧疯着，拿了糖块儿给我吃，嘴里却叫着别人的名字。泉叔依旧笑吟吟的样子，问着我们家里和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几十年又当爹又当娘的泉叔，也终于把四个孩子拉扯成人，长子长女已成家了，小儿子已初中毕业回家务农，小女儿考上了中专，是委培，听说花了五、六千元，这对泉叔可不是个小数目。可我毕竟还是为泉叔高兴着，这几千元钱换来的，是泉叔几十年来最大的满足啊！向泉叔道贺的时候，泉叔果然极开心地笑了，最后，泉叔却又暗了下脸说：“只是听说现在城里不好找工作呢，你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虽然自知自己在城里的人之微言之轻，对此如临深渊，可话到嘴边还是应承了下来。泉叔又极开心地笑了。
　　可谁又能断定人生的无常呢？这次见面后不久，便接连传来不幸的消息：夏天，泉叔的小儿子自杀了；冬季，泉叔远嫁东北的大女儿雪儿产后大出血，死了！对于泉叔 的小儿子，我至今深深痛恨着：有什么样的难题，能逼你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呢？有什么样的苦难，能比得上你父亲所经受的呢？你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给了你善良、可怜的父亲一个巨大的希望，而又再给他一次致命的打击啊！对于大女儿的死，泉叔至今还蒙在鼓里，明事理极孝顺的大儿子，不时给父亲撒着泣血的谎言：雪儿来电话了，说她一切都好；雪儿来信了，您眼睛不好，我给您念念……可泉叔总觉心里空得慌，天天站到村头，向东北的方向张望，脸上依稀挂着笑容……
我终生难忘泉叔的笑容。这笑容的后面是什么？是砺炼尘世的豁达？是挑战厄运的坚强？还是百折不回的忍耐？无论怎样，这无常的人生是太需要笑了。我又似乎看到，泉叔笑吟吟地说：再难咱也要过。
　　好人泉叔，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