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欲望：膨胀与控制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51 编辑 <br /><br />　　一大早，小丹师傅和我一道去村里接人。车开回镇里，街上冷冷清清，交叉路口停着一辆开往县城的客车，座位大多空闲。我叫小丹把车停在小吃铺门口，我下去，掏钱买了二斤油条，八个油饼，分给六个妇女和技术员。
　　六个妇女说话声音大，我坐在前面，小丹的右侧，还是震的耳朵发痒。这几个人是我故意挑选的，头一天，我跟村干部要人，基本条件是负责任，泼辣，麻利。村干部就替我召集了她们。
　　等她们吃完，我扭过身子，对她们讲了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项，细节方面我又让技术员详细介绍了一遍。六个妇女呷呷地乐，吵闹着说没想到也能当回领导，管回事。我郑重的嘱咐她们，选苗时不可马虎，携带病菌，根系腐烂，单株过小的，一律筛选掉。同时得抓紧时间，争取中午就返回。还有，检斤抽样时，尽量带点杂质，泥土，草根不要弄的太净，眼睛盯紧称。六个妇女前仰后合，说领导鬼点子太多。不过自古买卖俩心眼，买的精不过卖的。我张张嘴，心里想好的话换了一句，尽量公平吧。
　　我不能把担心对她们说，有些事情不便公开的。之前我已经和技术员看过一次苗，那天车出政府大门，转瞬间我就打消了一个念头。半路，快到苗木基地时，我才与张主任联系，他很吃惊，我的举动完全出乎他预料，他急切地说即刻从县城出发，要我无论如何等他。并给了我一个号码，是他兄弟企业家张老板的，让他先接待我们。我又跟张老板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他在路口等我们。不知怎么回事，几分钟后，他又把电话打过来，说他在深山里看蛙塘，要半小时后才能下山。但他安排老婆在村里的桥头迎接。
　　张老板家的产业很多，我们看到的有，猪场、牛场、鸡场。牛出栏了，暂时腾空。女主人说南侧的猪场现存二百多头育肥猪，市场价格回落，想等等在出售。漂亮的二层楼前有一座小水塘，在深秋的水面，没有一条鱼尾泛动的碧绿的波纹。空地上晾晒着玉米粒，耙子耙出一道道的浅沟。女主人陪我们说话，我有点急，问张老板多长时间才能下山，她说还得一会。这时外面有摩托车进院子，是张老板的亲戚。他也知道苗圃的位置，但他说有事情，一会就走。可他一直没走，在冷飕飕的屋子里和我们聊天。
　　等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多分钟，张老板也没回来。实在等不及，我们几个人上了车，往苗圃方向寻找过去。关车门的时候，我听到张老板的老婆给他打手机。
　　出村向西北，约三四里，有一片平展的河滩地。许多人和机械在那里忙，钩机，翻斗车，推土机，一车一车的土运进去，卸下，铺垫平整。预定的细辛幼苗，就埋在靠东边的一棵柳树附近的砂土里。柳树底下，砌一座红砖小庙，供着苹果，橘子和梨，不知有没有神灵住在里面。
　　扒开覆盖的砂土，露出顶着水粉色叶苞的二年生细辛苗。这种生长在山中的药用植物，自从被冠以经济的华丽外衣后，就被大量复制，集约。在辽东山区的农村，形成一种产业发展模式---人们把欲望控制在荒野。技术员随意抓了一把，看了一阵，摇摇头。我悄声问他，他指着根部，黑了，暗红，有腐烂迹象。这是病苗，上山很危险。接着他又到地中央抓了一把，还是那样子。
　　这时有干活的工人喊张老板，他从北面的河坝过来。穿黑皮上衣，头发微卷，皮肤粗糙，生着紫外线照射过强的红斑。在外表上，他属于典型的东北汉子，粗壮，彪悍。跟我们招呼一声，就站在一边不动，再没搭茬。对苗木质量，他并没反驳，也没作解释。只是背着手，背对着我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我猜测，或许他原本就呆在这里，监管着机械施工。
　　再过半小时，一辆驾驶得极快的白色轿车在地里停下，车上的人依前后顺序下来，热情地跟我握手。原来大家都熟悉，一位与父亲是旧交，曾和父亲在林场工作过。司机张主任的儿子是表弟的哥们，两家在县城住一栋楼。简单寒暄过后，事情回到实质上来。技术员用专业眼光，指出苗木存在的问题。张主任不置可否，对细辛种植，他也有不少年的实际经验。他说叶苞枯萎不是病，是夏天涨的那场洪水造成沙压惹的祸。洪水不仅毁了他的细辛苗，还毁了他一百多亩地的人参，防风，水稻等等，直接经济损失达二百多万。那些工程机械，就是他雇来重新造田的。我坚持自己的想法，对于苗木质量优劣，我采纳和尊重技术员意见。张主任搓搓手里的泥，请我和技术员进屋谈。
　　我没有当场定结果，留下个余地，装了一袋子病苗带上车，在张主任的再三要求下，又带了一袋挑选出的健壮的苗。我没有胆量自己拍板，病苗传染要明年春天萌发时才看得出来，我怕搞砸，承担不必要的责任。况且按原先的价格，庞大的数额支出，我得回镇里请示领导，让领导拿主意。
　　下午近三点钟，张主任也开车赶到镇里。商议很久，张主任又请书记和主管镇长亲自去看另一些埋在地里的苗。一天的时间中，我在同一个路程中往返两次。我奇怪当初他为什么要隐瞒呢，而这时又主动说出来。我想，他一定是个心思慎密的人。
　　张主任乘坐的白色轿车行驶在前，镇里的蓝色桑塔纳跟随其后，天色欲晚，路经的村庄笼罩在淡青的烟岚里，夏日丰霈的河水，瘦成一条丝线，更多的河段，是干燥的泥沙和卵石。言语在这个时候是多余的，对于许多感受，简单，复杂，笼统，细致，极端的私人化。
　　第二次看的细辛幼苗其实紧挨第一次看的苗旁边。一样的地块，一样的土壤。再一次扒开土层，细辛苗就大相同了，这些苗在山上移植回平地，不施化肥，无虫害病害。连我这外行也看出来---根系发达，毛细侧根浓密，米白色，水分充足，虽然小一些。称量后，每市斤达三百多株。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张主任，你的价格可得让步了。书记半玩笑半是认真的说。
　　那天回去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是忐忑的，不知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也许，我已经给领导出了个大难题，可我还天真的自作聪明。
七点半钟，小丹师傅准时将我们拉到苗圃。六个村妇女在潮湿的地面垫着塑料袋子，开始选苗。
　　旷野的风很硬，擦刮得人身上起了根根毛刺。我像练习瑜迦功的苦行僧一样，缩紧全身的骨头和肌肉。可是冷熟悉每个毛孔，从身体之外的四面八方浸透了我。细辛苗骄气，怕风吹，我跟在六个妇女后面，把选好的幼苗再抖一遍残剩的泥土，装进袋子。不断的蹲下和站立的重复动作，只一阵，腰部就隐隐疼痛了，且越来越强烈的刺激我的感觉神经。
　　大概装了十四个袋子左右，六个妇女叫我，苗不如原先的大了。照这样子挑下去，天黑也回不了家。小丹师傅眼睛贼溜溜地扫一圈，操着世故的腔调叹道，买的没有卖的精啊。无商不奸。我说小丹别想的那么坏，人家是文明的企业家。小丹哼了一声，不再理我。
　　和技术员在车里商量好策略，我俩一起找张老板。他看看地上乱麻似的幼苗，把我们让到屋里谈话。我举出种种理由，要求降价。我暗地里算了一笔帐，一株苗降一分，一百多万株也不是小数目。貌似憨厚的技术员说，不若论斤称。稍大的苗十块，小一点的便宜些。张老板不太情愿，我使了一个激将法，如果不降价，恐怕栽植的时候过不了农民的关。现在上访告状的事情多，农村不是太稳定。斟酌一下，张老板也同意了。但他给出小苗九块的价格。我狠狠心，态度干脆地杀价，八块。张老板一副苦像：这么买，我亏透了。他虽再没跟我们继续计较，但举止中明显对我表示了恼怒又不便发作的情绪。
　　到了中午时候，还有近三分之一的小苗没选出来。小丹师傅开车，我到村子的商店里买了面包和矿泉水，分给六个妇女。小丹师傅吃了两个，技术员和我吃的是早上剩的油条。腰仍然疼，站不住，麻，酸，下坠的感觉。
　　这时的太阳光很好，僵冷的身体逐渐暖和了。一只灰鹰盘旋在头上，这种猛禽，极少在乡村看到了。蓦然间，它使我强烈的怀念一个远远高飞的身影。恍惚如成吉思汗王挥舞的上帝之鞭，一个神秘的意象。甘愿臣服在其力量和威严之下，是那种不动声色的权柄-----对精神城堡的统治和占据，并自此死亡，获得新生。
　　在这个世界上，神明给人类创造的机缘究竟有多少呢？我熟悉一串数字，就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牙齿和毛发。却从来不敢逐一按顺序拨过去----现实逼迫得我学会控制，压制，另一些事情比这有分量，我得尽力扑灭燃烧的火焰。因此，我具有实际意义的每一天中，它是美丽的装饰性花边和不间断的忧伤的插曲。
　　趁休息的空当，我和技术员偷偷得意，照现在的价格，比原预计价节省了近八万块。但我心里还是有顾虑，事情是瞒着领导做的。万一过后张主任跟领导提起，或者张主任不满意，给日后工作造成不便，我可惹了麻烦。技术员不知道，我镇静，决绝的样子，是伪装的，迷沌和惶恐的混合物。
　　下午，三点钟以后，太阳斜到西面山峰的尖顶。寒冷又蜂拥而上，北风吹起满地枯干的玉米叶子，茅草和秸秆，发出呜呜的声音。袋子已经装到二十多个，腰疼的直不起，腿也胀痛，满手厚厚泥沙。多年不干活，力不从心。而真正的感觉是，自己不可避免的老了。苍老，衰老，病老，来自内心深层的老。年轻时干过乡下所有的农活，砍柴，种地，薅草，那时的腰身和手臂多么结实，累了睡一宿，第二天又恢复如初----人有再大的本事，也熬不过时间。
剩一小段地苗没起的时候，技术员建议过称。去找张老板，他正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和谁通话。我听不清他砂子摩擦般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和谁说。
　　果然，他收起手机，带些气恼的神态，对我说，八块的价格太低，不能卖。要买就十块一斤，否则不卖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哪，本来我就预感，八块不可能达到最后的成交价。买方和卖方谁强硬，有时不是市场做裁判。
　　我考虑再三，仍是下不了决心。权衡之下，恰好镇长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向他汇报了苗木情况，他说既然这样，你决定。刚才张主任跟我沟通了，一切由你做主。长时间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我懂得领导这时授权，对此持默许态度。事情不许搞僵了，还要尽量省钱。这里有个适当的尺度问题，看你如何随机应变，巧妙化解。
六个妇女听说价格变了，纷纷插言，指责张老板，细辛苗太小，像大头针一样纤瘦。她们很善于借一些具像形容，以表达对事物的看法。她们的激烈，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们是我预先埋下的导火索，但我得把握，不能将她们引爆。我将张老板扯到一旁，跟他耳语。毕竟是企业家，他十分明智，冷落尴尬的神色瞬息转变，大声地笑道，依你的意思，扣杂质完全可以。
　　装袋，过称，点数，统计。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七斤。我给张老板打了张一万零七百七十块钱的欠条，他没问什么时候付款，我也没说。因为，大家心里都有本帐。不是每个农民都害怕白条。
　　面包车塞了二十七个袋子，立时拥挤。劳累了一天的妇女，不像早上来的时候那么情绪高涨。我知道她们内心的隐密，像虫子一样的拱动。她们对这件事情有意见，还有对我的误会，也许鄙视。但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我想，有些事情该让她们明白，浅层次上，多花了一两千块钱，而事实上，因为单位价格大幅下降，我们已经节省了几万块。对待事情应该顾大局，识大体，乡村要富裕，要发展，靠自己的力量是单薄的，微弱的。
妇女们默不作声。我觉得自己很虚伪，也很真实。我对她们说的话既客观，又含着谎言。我不敢跟她们坦白，坦白我虚妄的内心世界。人总是这样，一边行善，一边做恶。然后到上帝面前痛苦万状的忏悔。
　　小丹师傅按响录音机，激烈的打击乐野马般在车里冲荡。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伤，它切开渐浓的夜色，切开我身体的某一处。有什么东西流淌，又在低洼处汇合。一些复杂，朦胧的感觉像那条乡村公路，以心为始点，向黑夜无限地延伸。我感到烦躁和疲惫，沮丧，低落。这种情绪是长在心里的萱草，蓬蓬松松，又密不透风----那些复活了的妖魔。
　　示意小丹放低音乐，打开手机，向镇长做了简要说明。也有求几个妇女多多理解用心良苦的意思。没有人再跟我争辩，反而我不感觉轻松了。可能小丹师傅听到我叹气，压低声音，姨，那个人对你挺恨，躲开你说，定完的事硬给推翻了，不知谁大谁小。姨，你这么干，是承包还是给提成啊？我看看他，笑了，两样都不是。小丹是个可爱的大孩子，不会绕弯子。我感激他。
　　卸了苗，回到镇里，已经六点钟。看到街边饭馆明亮的灯光，我感到饥饿。找家常光顾的小食店，要了盘饺子，一个人，慢慢吃。付了钱，慢慢往楼上爬，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我觉得楼梯的长度增加了，那么长。
　　是周末，所有同事都回家了。按亮楼道灯，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走廊里空旷的回声，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站在走廊，望着会议室，企管办，经管站等部门紧闭的棕红色的门。它们是至始至终的同伴，还有室内的办公桌，电脑，羽毛球拍，纸盒箱，暖气管道，氨咖黄敏胶囊，桑菊感冒片，此外还有《鼠疫》，《命运无常》，《喧哗与骚动》，迈克尔.波伦，米.图尼埃，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疲倦，腰腿疼折磨着，躺在床上，想医疗卡里存的药费够不够买追风透骨丸之类膏药，长期使用这类药物，产生了依赖性的信任感，实际上，药物只起到虚假治疗的作用，病情一年重是一年。还想着下一步要做的很多事情，栽植，防寒，管护，人工成本……也在呼呼的风中想念一个有权说出那个字，却永远无权兑现那个字的人，一些旧日的场景。早已过去了，拌合在繁重的工作和生活中，浓缩为生命中的一部分，是身体之外的疼。也想朋友，他在遥远的西部问候，他那里也起风了，他为我描述沙的样子，风卷席过的事物的样子。他说想去看塔尔寺和八角街，想去新疆。还说等自己老了，就去找那个孩子。我说我们都累，灰颓了，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啊。他就说，不知上帝会不会哭，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一夜大风，两个不同的人在不同地域的忧伤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