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记忆中的磨房（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36 编辑 <br /><br />[fly]记忆中的磨房（二）[/fly]
　　生活在滇西深山老箐的人，磨不单是他们的一件重要农具，甚至，磨已经溶入了他们生活当中，溶入他们的生命当中，溶入他们的灵魂当中。
　　我姑佬的死，就与磨有关。
　　当村子脚的磨太忙的时候，爹就会到我姑佬的磨房磨面。我因而也就有机会见识到村子以外的另一盘磨了。
　　由于是私人磨房，姑佬的磨房比我们村子脚的那盘规模大得多了。土墙，青瓦，外加一个小灶房，灶房里有一张垫着稻草的很厚的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姑佬的磨房的印象。
　　顺着酒房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下到河边，就见着我姑佬的磨房了，他在那里喂猪，大大小小十几个，只记得有一只差点有我高了，姑佬跟爹说，阿海，你估一估，几斤来的？爹眯起眼瞄了一阵，不会下四百五！姑佬说，阿海眼水不差，四百六七不会掉。爹说，他们出多少？三块五！然后，姑佬一阵咳嗽，像个抽烟人一样。爹说，老叔，你要注意身体了。
　　姑佬有三个儿子，老大阿全，老二阿德，还有阿双是在死了第一个老婆后又生的，年纪比阿全阿德要小得多。阿全是公社指定的电影队的人，经常用骡子驮着放影机，游村窜寨。阿双有些弱智，身体又瘦弱，在姑佬家里若有若无。磨的所有权暗暗地被阿德占了。
　　老实说，我实在不喜欢阿德叔。这并不是因为阿全叔偶尔让我不买票就可以看电影，也不是因为阿双叔经常给我弹弓杈，更不是因为我跟他要那顶有个大大的国徽的军帽他不给。阿德叔去当了三年的兵，回来之后，两年之内就结了婚。在战斗故事片中长大的山娃的眼中，军人是伟大的，是威武的，可阿德叔并没有给我这样的印象。他当了兵回来，身上没有了农村人的味道，却多了一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磨转一天，磨盘外就有许多飞撒出去的粉面，一般人家在磨结束后都要把这些粉面扫了背回去。阿德叔认为这是个可利用的机会，他让姑佬在磨房养猪。我姑佬明白阿德叔想干什么，当时就和他吵了起来：还当过兵呢！毛主席怎么教你的？阿德叔听都没听，扭头走了。半个月后，磨房右侧的空地上多了一间猪圈。几天后，圈里又多了几个小猪，姑佬看着不忍心饿死小猪，只好扫了些飞出去的粉面，煮成稀粥喂小猪。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仁慈让我姑佬下水了，严格来说，是我阿德叔很清楚我姑佬的弱点。
　　大概是某一年的十月，我又跟爹去姑佬磨房磨面。到时，见几个娃娃在围着看什么，而且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响。走近一看，原来是在錾磨。姑佬闷坐在一旁，见我们也不出声。爹开玩笑说，怕我们来挨你吃饭？姑佬说，阿德这回是缺尽了德了，他不征得我同意，去请了石匠，要修这盘磨。爹说，他请人修磨怎么你反倒不高兴了？姑佬跟我爹咬耳朵，但我还是听见了：阿德嫌飞面飞得不够多，他要把磨口加宽！我爹听了，也是半天不出声了。这是我头一次知道，我姑佬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以前来姑佬磨房里磨面，粮食上斗后，他就说，我去捉安生鱼给你烧吃！黑水河里有两种鱼，一种叫“安生鱼”，当地人叫它“大嘴安生”，因为它长着一张大嘴巴，头部略扁；另一种没名字，身材修长，当地人叫“细鳞鱼”，也有人认为这种鱼是澜沧江上来，干脆叫它“江鱼”，两种鱼味道极鲜，极独特，是我后来吃过的鱼所不具备的一种独特味道。听姑佬这么一说，我巴之不得，小时候能有几回闻到鱼腥味啊！
　　见他把裤脚一卷，跳进水去，拉开马步，缓缓地掀起一个扁石，两手从两边慢慢向中间合拢，随着一声：有了！一条三四寸长的安生就被他甩到岸上来了。我问姑佬，鱼不跑么？姑佬说，它的头白大，翻开石头，它就缩在石头根部，不就等着我捉它？不一会，姑佬就捉了十几条，我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之所以很乐意和爹去磨面，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这鱼的蛊惑。我跑到河边看着水，后来想想，我这样子就叫装模作样了，我猜想姑佬会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吃大头安生了，我不由自主地咧开嘴，仿佛已嚼着香喷喷的鱼了。但等了一会，没有人来，姑佬仍坐在大石上，抽着汗烟，一言不发。我隐隐有些预感：今天可能吃不到鱼了。果然，那天一直到我和爹背起面回家，都没有见到鱼的影子，闻到鱼的味道。半路上我咒了一声，爹停下来问我咒哪个，我赌气说，我咒阿德叔！
　　后来，我长时间没去姑佬的磨房，因为我到外地读书去了。而有一回火把节，却在家里见着我姑佬了。妈说，你姑佬在磨房里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你阿德叔只知道去赶猪卖，可你看看你姑佬，都已成什么样子了。我走到火塘边，只见姑佬抬着一只金竹烟锅正在火塘里引火。我叫他，姑佬，你来了，姑佬没等回答我，就一阵剧烈咳嗽，把我听得毛骨悚然。姑佬的痰好像永远的粘在他的肺管里，无论他使多么大的劲，痰像生了根，就是不出来。我说，姑佬，你不要抽烟了。刚好妈进来，你姑佬平常并不怎么抽烟，是在磨房里呆长了。
　　我才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姑佬连守了三天三夜的磨，到第四天，他竟睡着了，让磨空转了半天。磨下来的石粉在磨好的面上覆了一层灰，只好赔了磨面的人家三十斤面。阿德叔知道后，到磨房来了好几次，但每次都不吭声，阴着脸。直一姑佬把小灶房里的床搬进磨房里去，我阿德叔才不来了。
　　现在我想想，我姑佬的死，一定是与这磨有关的了。
　　前年我回家，果真听到了我姑佬死去的消息。人们在谈到姑佬的死时，总是说，我姑佬是被一口痰给塞死的。当然，村子里的人可能不知道有一种叫肺结核的病，但我知道，我姑佬的死，的确是与一座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