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鬼子的巴掌 【卫国征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9 编辑 <br /><br />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举国烽烟四起，长江以南大片国土沦丧于日本鬼子铁蹄之下。国破家亡，哀鸿遍野，有民谣为证：
国已破，家何安
失妻子，丧爹娘
离家乡，倍凄凉
松花江，成绝唱
一二八，占上海
松沪约，主权丧
一二九，求抗战
遭镇压，民心伤
松沪战役不久，北方籍汉子马二柱辗转来到姑苏城北郊的麻雀子村，找到我的爷爷。马二柱担着一副箩筐，风尘仆仆，俨然装扮成逃难者的模样。
县志记载：马二柱以一纸袋北方大核桃要换爷爷的一碗稀饭。 两人对话如下：
爷：好物什！不知产于何处？
马：俺家前院丰泽的土地。
爷：家何在？
马：家已亡，树凋零，满地坚果成齑粉。
爷：家三间，树三棵，月透北窗念家乡。
这种接头的切口在爷爷貌似缭乱的生活中司空见惯。暗号相符，爷爷当下盛出一碗粥，粥稀薄，照映出马二柱萎秽的脸。
爷爷时年三十八岁，身材颀长而精壮，头顶滑稽的扣了一顶瓜皮小帽。爷爷是村里的篾匠，却并不勤俭，常常是三天晒网两天打鱼，且喜赌博，常在保长、老财家吆五喝六。嘴上陪着一份小心，心里装着一颗明心，竖着耳朵听上一些轻重缓急的消息，随后将这些消息透漏给常来买他篾器的梅北交通员。爷爷的隐蔽身份亦是地下交通员。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爷爷好一番义愤填膺，当着新任梅北区区长的面，“嘎巴”一口咬碎一颗核桃，爷爷的一副好牙令长他几岁的马区长惊叹了好久。
可是两天后，爷爷再次望着北方坚硬的核桃只能摇头兴叹了。
翌日一早，爷爷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回来。他一大早去南坡竹林伐竹。他一根竹毛也没带回来，却带回来一个惊恐的消息。
爷爷一反从容之态，径直往里屋闯。马二柱夤夜而至正在床上假寐，爷爷一把将他拽起，说，再睡就怕醒不了咯。
马二柱骨碌爬起，手一摸，枪已在握。
爷爷说，鬼子到了七里桥了。
如晴空无端炸响惊雷，奶奶咣当一声摔碎了盛粥的大碗，继而夺门而出，呼天抢地的唤起孩子来。
我的大姑二姑追闹着从桑林而来，奶奶一把揽在怀里。
先是犬吠呜咽而来，旋即村北枪声大作。
村子一下子失去了宁静。
此时不走，颅悬楼门不说，还将祸殃全村。北方汉子马二柱匆忙之中将手枪埋在灶间的草灰之中，由爷爷引路，挑着箩筐隐身于院后茅塘河畔的芦苇荡中。一个细节不容忽视，在马二柱道一声“保重”即将离去之时，将一件物什塞于爷爷的手中，爷爷初时一脸愕然，在马区长一番如此这般的叮嘱后，爷爷才释然接纳。
返身回屋爷爷随手将这物什插在了后腰。此时，屋外有村人惊恐地叫道：不得了了，福南家的秉仁叫鬼子砍了。情急之中，爷爷与奶奶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对视内涵相当丰富，爷爷为此平复了先前的慌悚，立马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将奶奶引到天井里，在檐下的明沟里掏出一把沤泥，奶奶顿时明白了爷爷的意图，仰脸任爷爷将腥泥抹在了双颊和颈脖间……
一阵陌生的皮靴声在门外踏响。
急骤的擂门声咣咣而起。狗日的鬼子来了。
爷爷从容的将奶奶打扮成一个肮脏的泥人后才转身去开门。没容他抽出门闩，门就咣当一声被踹开了。四五个鬼子端着刺刀气汹汹冲进来，其中一个不由分说给了爷爷腮帮上一枪托，爷爷仰面而倒，两个鬼子将爷爷架起，双臂反剪……
爷爷好一番呲牙咧嘴……
他从未见过鬼子。他一直以为传说中的鬼子个个青面獠牙，模样可怖。这天他终于见到了鬼子，他看见的鬼子个个年纪轻轻，就像县立中学的自命不凡的后生，然而鬼子都带了无形的可憎的面具，内心
被施了邪恶的魔法。他们呜啦啦冲爷爷怪叫，他们把大枪拉的夸啦啦响。
两个鬼子啸叫着在爷爷的脸上施以重掌，劈劈啪啪声顿时在大屋响起。鬼子扇的得心应手，手不软，劲头狠，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贴墙而立、污泥封脸的奶奶被此情景吓坏了，她嚎啕起来。继而撇下两个哭叫着的孩子跌撞着扑向受虐的爷爷。奶奶是小脚，平时走路就难稳；胆最小，见了蚊子都怕，可是这回，奶奶不知哪来的勇气，义无反顾的挡在了爷爷的面前。
鬼子放了爷爷。他们哗哗拉响枪栓将洞黑的枪口对准了泥鼻子泥眼的奶奶。
奶奶不管不顾，望着摇摇欲坠满脸血迹的爷爷掩面长哭……
足足被鬼子轮番扇打了近百掌的爷爷并没有丧失清醒，他晃了几晃站住了。他的左手朝后腰摸去，这一举动，一下招惹得鬼子荷枪实弹，叫嚣一片。剑拔弩张中，爷爷已从后腰拿出了一度被他遗忘的物什。没有人猜测得出一张卷在竹枝上的纸会是一件怎样的救命法宝。
最后的谜底是，马二柱区长临走塞给爷爷的是一面日本旗。紧要关头，爷爷听从了马区长“随机应变，从长计议”的叮嘱。他摇动着小旗，口中囫囵重复着让人听不懂的吴语方言……
鬼子叫嚣而去，爷爷却仰面而倒。
这日，江南名城无锡陷落。
鬼子的巴掌造成了爷爷三十八时，满口无牙。事发当天夜里，奶奶秉烛找到了七颗牙齿。一些松动的牙齿在几天后纷纷脱落，老人家从此后再没有吃过硬东西，更不要说一口咬开核桃了。
如果说，鬼子的巴掌打掉了爷爷做为一个农民身上剩存的懦弱心，那么却打燃了日后爷爷誓死抗击日寇的民族自尊的火焰。爷爷从此坚定地走上了血可流头可断的革命道路。
本应结束的故事似乎留了个可疑的尾巴。爷爷摇动小旗，满嘴是血的嘴中念叨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有影视作品中日本人进城的记忆，沿街的老百姓迫于淫威挥动药膏旗，喊着“欢迎皇军”之类的口号。爷爷并没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爷爷利用了中日语言上的障碍，用吴侬方言重复着六个字：
杀千刀——日本人，杀千刀——日本人，……
这是爷爷一生的骄傲。爷爷因此而成为县志上有名有姓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