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4.一棵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49 编辑 <br /><br />　　村里有一棵树，高百尺，四人围，树根长在河岸上，树干平平地探出一截，然后缓缓地仰起头来，整个树身悬在河面上，像一根巨型的鹅脖子，一根巨型的长满青苔的鹅脖子，或者是恐龙脖子。
　　有人在后脖梗上挖了一排坑，挖这些坑不是单单为了让树疼，踩着这些坑，我们可以走到树上去：这就是这棵树最好玩的地方。我们在粗大的枝桠上走来走去，或者坐在树枝上荡脚丫子，就差长两条猩猩一样强壮的胳膊，在树枝间荡来荡去。
　　据老爸讲，他小时侯河深，他们常常爬到树上跳水。现在不行了，河水只有一人深。
　　据爷爷讲，这棵树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地主种的，地主早死了，早死晚死都得死，但树留下来了，长成庞然大物。跟同类不一样的东西，可能变成了鬼，也可能变成神，这棵树曾被当成神物，有段时间，有年老的女人去树前烧香。可是每一代的孩子像猴一样地在它身上蹿来蹿去。神被亵渎得不像神，像个超大型的木头玩具。
　　有一次我被这个玩具暗算了。有一根树枝小腿粗细，水平笔直，走起来会很舒服的样子。我就走上去，走到一半，我的腿发颤，脚底心发痒，我不敢走了，蹲下来，坐在上面，并完全丧失了走回去的勇气，但我故意把小腿荡来荡去，让同伴们认为我很悠闲。向他们求助是非常羞辱的事。
　　事情已经起变化，怎么办？我看了看河底，河底快干了，一片污泥，看上去并非深不可及。我的腿晃荡再三，已经麻了。我心一横眼一闭，跳了下去——请原谅，事实上我没有看见，我的心当时是不是真的横了过来。
　　我的同伴们发出尖叫，他们以为我摔了下去。
　　我一屁股坐在污泥里。我知道他们都在看着我，我站起来，有些得意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来，自从河干了之后，从来没有人敢从树上跳下去。
　　我走上岸，看见我们村的民办教师陆老师站在树背上，就像一个神突然降临人间。他背着手，抬头望着树上的孩子们。这些躲在树上的猴子在无言的压力下一个个灰溜溜地从树上跑下来，变成一个个小人，缩头缩脑的从陆老师的面前走过，轮流吃陆老师的一个凿栗。我在乡里的小学上学，不是陆老师的学生，我想所以他不打我，只是看着我裤子上的烂泥，说，呦，呦，勇士，勇士。我不免羞愧难当。
　　过年回家，说起这棵树，我妈说，现在村里的小孩很少去树上玩，宁可呆家里看电视，玩电脑。这说明比我们进化。但村里穷困的单身汉们还惦记着，时不时去锯根树枝，拖岸上晒成干，再拖家里灶膛，一把火一把火地烧成灰。
　　高中的时候有个想法，我要带女朋友一起走到这棵树上去，跟她讲小时侯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实现过这个想法。现在树还健在吧，有一天它肯定会死，我想象它死的时候，像一副巨大的骨架轰然倒下，倒在烂泥里。但是我们这一代肯定没机会看见它老死，下一代可能也没，下下一代可能也没没，下下下一代代代可能也没没没。也可能明天就看到它死，单身汉们正在有计划分步骤地进行活体火葬。我在这里祝他们早点娶上寡妇啊，每人为每份迟来的爱买一只精光锃亮的煤气灶。
　　但是每个人都会死，这棵树也一定会死。
05.1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