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血液滋养的白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8 编辑 <br /><br />　　血液滋养的白花
　　　　
　　薛林荣
　　大约是高一的时候，我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下额胡子茂密，与此同时，头上赫然长出了白头发！这一身体上的变故让我十分惊慌，我挤破一个又一个青春痘，用铁夹把胡子拔得稀稀拉拉，然后对着镜子，将能看见的白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下来。
　　从我十五岁的年轻的头颅之上，居然拔下来了至少二十根白头发！
　　我感到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就像出昭关的伍子胥那样。其时我的近视已成定局，新配的眼镜夸张地挎在鼻梁上，一颗龉齿在体检中被拔掉，而头发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质变——这些都是只有老人才能遇到的事，却不由分说全压在我的肩上，使我心灰意冷。
　　难道那些边拔边长、屡拔屡长、越拔越长的胡须在告诉我关于一个男人的秘密的同时，这些不期而遇的如风中蜡烛般颤抖的白发，却在通知我关于苍老提前到来的秘密吗？
　　我请求父亲采取紧急措施扼制住白发滋生这一恐怖事件。父亲一脸茫然。他的头发乌黑发亮，他的儿子却成了疑似少白头，套用医学细菌化验术语，就是：未见丛生白发，单株白发满视野！
　　父亲无论如何也无从判断他的黑亮之发与我的零星白发之间的裙带关系，为了验证该白发的发作具有偶然性和个别性，且不具有“晕轮效应”，他就像一名优秀的扫雷员那样，把大姐、二姐和弟弟的脑袋拨拉来拨拉去，挨个检查了一遍，结果显示，大姐和弟弟的头发依旧浓密、乌黑、发亮，尤其是大姐，头发顺着后背披落下去，如一匹发亮的黑练，耀眼得让人惊叹。可是二姐的头发却出了问题，那里赫然夹杂着数目不详的白发！
　　一瞬间我们非常沮丧。无论父亲、大姐和弟弟的头发如何黑亮，也掩饰不了我和二姐头发的异变。他们三个黑头发的人盯着我们两个长有白头发的人，显得极其内疚。我和二姐也因此而委屈万分。其时我新理了发，星星点点的白发像初冬时浮在草尖上的白色霜降，更像扎在病人穴位上的一枚尖硬的银针。二姐的头发是扎成马尾辫的，白发集合，极像二十一世纪初染发一代喜欢的那种时尚发型。但当时二姐看着镜子中这一古怪而让人感官不悦的颜色伤心地哭了。
　　白头发这一突然出现的家庭恐怖事件使父亲束手无策。父亲都束手无策了，我和二姐就更加无助。我们内心发生了骚乱，几乎濒临暴动的边缘。然后父亲动员我们出主意、想办法，把白头发扼杀在萌芽状态。
　　政策稳，人心稳，我们马上觉得头发有救了，于是纷纷献计献策。我建议马上把头发剃光，尤其是首先要剃光二姐的头发，那样的话，将来长上来的肯定是黑森森的新头发——我的这一建议是根据韭菜叶发枯发黄了就需要割掉一茬等待长出更嫩的一茬，以及苜蓿开花了也需要割掉一茬等待长出苜蓿芽这一道理得出的。但父亲还没表态，二姐就飞起一脚把我踢倒了——我的这位姐姐堪称侠女，会翻空跟头，力大无比，空手对付个把歹徒不在话下。我被她一脚踢倒，仿佛我成了歹徒似的。
　　大姐建议吃核桃，坚持吃个一年半载，头发就变黑了。我们家有几棵很大的核桃树，核桃个大、皮薄、仁厚，其壳极像人脑，这应当是可取之法。但我们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年半载——白头发就在头上鼾睡，吃核桃这一远水解不了白头发这一近渴，它更像是一个缓兵之计。我们不要中医，我们要西医，不要化学变化，要物理变化。
　　弟弟说，那就染头发！
　　弟弟从未说过这么权威的话，我和二姐用感谢的眼光看着她，他就不知四六地说：用爸爸写字的墨汁染！
　　就在二姐准备继续飞起一脚踢翻弟弟时，母亲从外面进来了。
　　我们五个人不约而同去看母亲的头发。
　　我们五个人同时吃惊地发现，母亲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花白的了！
　　那个照片中扎着一条油亮的大辫子的母亲，那个眼上含着羞涩笑容、身材高挑的母亲，以及那个长在农村身上却有着高贵光晕的母亲哪儿去了？
　　我们眼前，是腰身有些下弓，皮肤黑红而头发却一片灰黑的一个陌生的女人。她那隐去了光泽的头发如罩着一层薄雾，或者像落上了一层煤灰。后一种错觉让我忍不住走上前去拂母亲的头发。我想拂掉那层煤灰，可是我发现，那层灰，是永远
烙在母亲头发中了，越积越深，越积越厚。
　　原来我们长大，即便我们因为长了白发而衰老，竟然是因为母亲的头发早白了！
　　父亲似乎第一次发现母亲的头发有了变化，他半张的嘴半天没有合拢。
　　我估计，父亲当天晚上将因为失眠而长出他平生的第一根白头发。
　　我们的白发早早在头顶结网上，但较之母亲面碗一样的头，这点“白”算什么。我头上的白发，常常发生奇怪的变化——心情平顺时显得极少，不仔细看甚至根本没有；心情郁结时，几乎满头银丝。
　　我知道那里盘结的不是白发，而是开在我头顶的用血液滋养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