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原创] 我所能叙说的诗人雨田

2021-12-23叙事散文阿贝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0 编辑

我所能叙说的诗人雨田
阿贝尔现在已经很少读诗歌了。是我疏远了诗歌,也是诗歌疏远了我。诗歌是我活在的一个驿站,我只是注定要经过的一个人。而雨田不同,雨田活……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00 编辑 <br /><br />我所能叙说的诗人雨田
阿贝尔
  现在已经很少读诗歌了。是我疏远了诗歌,也是诗歌疏远了我。诗歌是我活在的一个驿站,我只是注定要经过的一个人。而雨田不同,雨田活在的驿站,全都是诗歌的驿站。好象拐进了一条大道的岔道,看见的,经过的,便都是一种道路,比如花径,比如溪径,又比如栈道;所抵达的自然也都是一种驿站——诗歌的驿站。就是那些看似与诗歌无关的样本,比如酒,比如疼,比如伎,比如赌,比如鸽子,本质也都是诗歌的。是诗歌驿站的幌子、标牌或旅店背后山梁上飘扬的经幡。假如要解构雨田,我所能获得的无疑是诗歌,且只能是诗歌,当然包括产生那些诗歌的远境和近境,就像那些产生麦子的麦地、产生谷子的稻田——但当收割者的目光聚焦在麦子和谷子上的时候,田地便被忽略了。
  在结识雨田的最初那些时间里,我结识的是一个单纯的诗人。那时候,雨田除了是一个诗人,就什么都不是了。虽然已经为人夫为人父,甚至已经为情人、而且是多情人,但看起来、感觉到,他什么都不是。不管是责任义务,还是燃烧在责任义务之外的情,都没能大过诗歌,没能让诗歌显出丝毫的勉强与“小”。
  那些时日,有七八年吧,雨田在文联上班,却不是作为一个正式职工,而是作为一个零时工,而且是没有户口没有粮食指标没有档案的“无三证”的零时工。涪城路123号电影公司5、6楼,建设街8号的文联旧楼底楼,我时常在一间有着老式旧窗的办公室见到他。长头发大胡子,30出头的模样,头发胡子里已经杂染了白色。衣服裤子几乎简单到了棉花。那个时代典型的诗人装扮。气质不仅仅是诗人一种,而是艺术家的。在领导眼里是零时工,在同事眼里是怪物,在不了解的外人眼里是有病,在文学圈内,却是我们仰慕的诗人、尊敬的兄长、渴望抵达的做人的境界。
  在南河,86到90年,雨田差不多是一个流浪、落难的诗人形象。在菜农家租房,打地铺。不断地换房,不断地搬家。除了书,还是书,粗糙的木制书架,一码子一码子的书。做枕头的是书,地铺上铺的还是书。我与程永宏时常去找他,见到的大都是铁将军把铁门。80年代末,南河一带炮楼式民房比比皆是。我们在他的租房读艾略特、耶鲁达和帕斯,听喜多郎、贝多芬和肖邦,更多的时候是听他用四川话朗诵他的长诗《城里城外》、《麦地》和《四季歌》。雨田是那种富有表现力和表演力的诗人。他穷,他潦倒,他落魄,但他写出了诗歌,而且已经预见到了它们的不凡。他的朗诵让他又一次回到了写作那些诗歌的状态。疼痛,迷狂,孤独,通泰,极端。“……她在黄昏中怎么也越不过/那堵白色的墙/她低声的独白只有她能听见/声音雪白雪白/有一个人/他的墓碑上永远刻下了这种声音/雪白雪白的声音伸出了手……”(《麦地》)我们也被带了进去,落在收割后的麦地,落在乌鸦堆,在忍耐的麦地里裸露、颤抖。顷刻间,“所有的灵魂都在倾诉,所有的哭泣都在祈求”。那时候,他便成了自己诗歌的实践者,也成了我们灵魂的教化者和引领者。灵魂在他的身体里蜷缩着,他的身体在地铺的一角蜷缩着。有泪,不是感动,是真的哭泣。无言,便只是冷。可惜我已记不住那些门牌号和那些门道,我最初的稚嫩的灵魂实在是在他那里得到锻炼的。
  那时候,雨田已经有名了。他参加了《诗刊》主持的1987年的青岛青年诗人笔会、1989年的中国东海诗会和1991年的“青春诗会”。他的诗歌很早就得到诗歌界和评论界的承认和赞誉。为了交流,他不时爬火车逃票去外地。他有过很多现在看来已经是美好的惊险瞬间。他与谢勉、牛汉、洛夫、商禽、唐晓渡、徐敬亚交情很深,至今都保持着良好的交往。海子、骆一禾是他早年的朋友。我清楚地记得海子死后不久,他跟我在南河的那个不眠之夜。他先是给我看他为海子、骆一禾写的万言悼文挽歌——《死去的中国诗人》,然后就是通宵的讲述。他给我讲起1988年冬天如何在《十月》编辑部接待室的沙发上等骆一禾,骆一禾又如何说服他去北京郊区的昌平看望孤独的海子,这些话语夹杂着看似平常的大喜与大悲。我不知道海子当年读没读过雨田的诗歌,但雨田在读过海子的一些诗歌后,是推崇备至的。可以说,雨田跟海子都是麦地的歌者、大地的儿子,麦地、麦子、云朵、乌鸦、雪、女人都是他们诗歌里常用的意象。只是海子更为敏感、更为纯粹;雨田更为理性、更为包容。
  在四川,雨田与孙静轩、流沙河、廖亦武、周伦佑、欧阳江河、翟永明、骆耕野等诗人交往甚密。当时诗歌门派林立,旗帜众多且变换不定。雨田侠肝义胆,尊重朋友,尊重诗歌,但从不加入哪个派别,他坚信诗歌乃至一切艺术都只能是“个人”的。他的“个人”不是所谓象牙塔的个人,而是“你、我、他(她)”独特的感觉、思考、判断和审美。雨田有过周游中国的经历,这是体验的保障,也是交流的保障。周游中他结识了芒克、舒婷、昌耀、林莽、雁北、岛子、王家新等诗人。特别是昌耀,一直都是他拿心去理解去怜爱的兄长。一种接近诗歌本质的元素联系了他俩。得到昌耀去世的噩耗,雨田眼泪哗哗,发去他早就写好致昌耀的诗歌《高原的太阳》和“昌耀的诗歌证明,他永远是活着的诗人”悼文。
  一个诗人,或者说一个成名的诗人,他得到了什么?据我所知,雨田在盛名时期得到的依旧是苦难。他的盛名得自长诗《麦地》。正式发表在台湾《创世纪》诗刊80、81合刊,同时得到美国奥斯汀德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诗人、批评家简政珍的高度评价与推崇,1991年被收入台湾尔雅出版社出版的《七十九年诗选》。1993年被收入《中国当代诗人传略》。写了好诗,大诗,发表了,被爱诗的人追捧,这是一种务虚,户口、工作、房子这些直接左右生存的困难并没有得到解决。至今,在我们生活的环境里,一个人的才华,一个人的人品都算不了什么;没有人看重,就是有看重的人,也一定是帮不了你什么的。在80年代末的那几年里,雨田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常常是干饼子、方便面充饥,灵魂在挣扎,在祈求拯救;肉体也在挣扎,在祈求活着。最悲惨的是1989年的夏天,他得了病,因为不是正式职工,被安排在一家费用便宜、治疗能力很差的某卫校附属医院就医,输液时又被输了大量过期药物,引发肺炎、败血症和器官衰竭,不是爱诗歌爱诗人的朋友们及时从那里“偷”出来转到大医院,这个诗人肯定命归黄泉。
  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蓄着长发和大胡子,骑辆破自行车满城跑,成了一个城市最显眼的另类,成了一个城市艺术的标识。警察知道他是诗人,官员知道他是诗人,街民和鞋匠也知道他是诗人,没有人怪他、恨他,也没有人爱他、疼他。他在大街小巷穿行,胡须冉冉,长发飘飘,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诗人!”有谁知道,北京、上海等外地的许多诗人作家艺术家之所以来到这个城市,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这个诗人。有谁知道这个诗人对于一个城市的分量!真心爱他疼他的,只有爱诗爱艺术的人,只有怜惜才华的女人。他们(她们)是诗人、大学生,是青工,是懂得艺术与爱的护士、教师、警察、银行职员、军人、机关打字员和乡村的农民。他们在四川,也在外省,在全国各地。他们用食物、书信、言语和眼泪表达他们的敬佩和爱,为了至高无上的诗歌和这个殉诗的男人。
  艺术或许就是苦难里生出的奇花异草。当初读沈从文,这样的感觉已够强烈。而今,回想雨田的诗歌之路,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艺术家的苦难是双重的。灵魂要抗争,要找到足以皈依的家,或者要足够独立、足够强大,自成一家。肉体是灵魂的依托,肉体要存在,必得带动灵魂一道去创造肉体存在的基本条件。此外,还要抚慰那些界于灵魂和肉体之间的欲望之流。我算是雨田的双重苦难的一个见证者。我目睹过他衣食住行的细节,目睹过他闭上双眼又睁开双眼的痛苦和咬紧牙关又松开牙关的痛苦。我目睹过他的饥饿、寒冷、酷热和无依无靠,目睹过他的绝望、哀嚎和放弃。我目睹过他灵魂绽裂的伤口、黑暗的深度和迷茫的广度,目睹过他在诗句间的彷徨、疯狂、坚持与冷静。最终,他得救了。我目睹了他的得救。灵魂在经历长久的干旱之后盼到了绵绵的甘霖,且生长出了可以自我调节气候的植被,关键是有了从自己血肉扎下的根。
  诗歌度雨田于彼岸。这彼岸有户口、有工资、有房子、有名声、有爱情。抵达彼岸的雨田开始活得像一个正常人。虽然光头长须,形象依旧奇特,但奇特里有了某样的光彩——名家的光彩。日常生活世俗化,有了一点古代诗人的“隐”,有了一点当代诗人的“商”。养鸽子就是雨田又“隐”又“商”的典型表现。周末或星期天打电话,他总在鸽市,不是忙交易,就是忙交配。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并没能淹没脑海里的一个诗人。早上七、八点钟,他总在自家顶楼的鸽棚收拾鸽子粪便,给鸽子体检,给鸽子喂水喂饲料。2002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在暴雨中目睹了他收拾鸽棚的全过程。他旧军装上满是粪便,全身都湿透了。雷霆在头上炸响。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对鸽子的热爱。没有什么商业利益,居然这般地投入,我怀疑在他心里,鸽子就是诗歌的转世,就是他热爱过的女人的化身。可能现在,他鸽友的数量已经超过了诗友。他养鸽子,放鸽子,平常嘴里说的也多是鸽子。乌鸦、野狗、雪、玫瑰、麦子、苍鹰、秋天之类的意象少了,多了玉米、高粱、谷子、秦岭、延安、平凉、神本、脚环、空距、种鸽这些有关信鸽的词语。
  现在,飞来飞去的不只是雨田的鸽子,还有他自己。某种意义上的功成名就,让他享受到了传统所赋予的优越性。他今年上半年两次去浙江采风,在西湖边度假,以作家的身份。他发挥长处,策划、组织首届中华校园诗歌节,让名家过来,让未来诗歌可能的承接者过来,亲近李白,亲近诗歌1300多年前的高贵。苦难看似过去了,但灵魂的煎熬未必停止,只是不再是洪流,而是在微火里舞蹈的蝴蝶——假如雨田,依旧是一个正在进行时态的诗人。
2005年9月1日。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