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故里人物三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12 编辑 <br /><br />　　　　故里人物三记
　　　　1、结拜兄弟
　　在秦安老家，我有四位结拜过的弟兄，他们是：张伟、春录、俊峰和晓东。我们都是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曾在一起摇头晃脑地背诵过“古有鬻矛与盾者”及“狼亦黠矣，而顷刻两毙”等古文，也曾在一起泡在涝坝里学过狗刨，在一起挨过老师的体罚，所以，很有些纯真的友谊，后来，便择日拈香结拜了。
　　结拜的仪式相当隆重。我们点燃了五柱香（代表我们五个人），然后面香而跪，由晓东代诵誓词如下：
　　“念张伟、晓东、春录、俊锋，世昌，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通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厚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我们本来是想用《小五义》上那五只老鼠结义时的誓词来应“五”这个数字的，但一时找不到原文，所以就临时把《三国演义》中《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一章中以上的一段话，换名改姓后抄在了一张黄纸上。
　　当时我们大约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吧！
　　既然结为兄弟了，就得有个兄弟的样子。结拜后的第一件让我们团结奋斗的事，就是星期天去给张伟家出粪。前一晚上，我们雄赳赳气昂昂拍胸挥手地表示，明天一定要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地为大哥分忧解愁，我也是为明天的侠肝义胆磨了一夜的拳擦了一夜的掌。但次日，我却被家里派去干了另一件必去不可的活计，等我急急赶回时，他们已干完活了，正劳苦功高地吃着香喷喷的臊子面。
我的惭愧自不必说。
　　三哥俊锋放假后要回乡下了。美好的友谊刚刚开始，他却要走，我们几个便觉得他要西出阳关无故人了，决定买个笔记本送他，扉页上还由四哥晓东写了一句话表示勉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走了没几天，大家又共举我写信问候。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我终于将一封措辞华美、情深意长而且高呼口号的信交了出来。当晓东抑扬顿挫地念到“愿我们的友谊与日月同在伴江水长流，坚如盘石，稳如泰山”时，我看到了大家脸上闪现出来的庄重与严肃的神情，而且至今不忘。
　　高中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大学。大家欣喜之余，又送了不少东西。记得是二哥春录给我买了个小瓷缸子，我以为只是个缸子，结果里面还有一块香皂。带着他们的厚赠、祝愿和友谊，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这几位异姓兄弟。以后又因工作在外地的缘故，与他们的来往便渐渐地少了。
　　不觉已是好多年过去了，流驶的岁月已把我们当年叩拜天地、结义为兄弟的那个日子带入了遥远的记忆，又把一些生活的沉重与坎坷、欢乐与尴尬，风风雨雨地填入了这十几年中。隔着十几年的峰高水远，隔着这十几年的世事沧桑，当年几个毛头少年结拜为兄弟时的天真与幻想，已显得如此遥远，以致我们有时竟忘记了生命中曾有过的这一件美好往事。
　　　　2、朋友老九
　　老九，是我的朋友。小时侯，我们唤他九九。九九八十一，过河挖泥泥，就是骂他；现在，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们改称他为“老九”，以示尊敬。
　　老九心胸宽远。但有一回，他却想寻短见了。那一日，他穿戴停当，吸着一支巴山雪茄，面对着一瓶农药，进入了对脖子一昂复一挺之后美好轻松的想象之中。正当他神思迷乱渐入佳境时，浑身泥土的小儿子玩饿了，回家来取馍。不省人事的小家伙嘴馋，见他爸举一精美的瓶子仰头欲饮，便大喊：“爸爸，你喝的是啥？我也要喝！”
　　喝你爸的球！
　　老九大骂。
　　骂毕，老九的眼泪出来了，而一个男人，一旦眼泪出来了，那便是凡事想通了。想通了，便依然回到生活中来，来扛麻袋，来装车卸车，来流汗出力，来吃苦耐劳，来为妻子儿子一家四口的生存而拼命。想通了，老九便照旧唱他的秦腔。
　　老九酷爱秦腔。有一个故事，可以说明老九对秦腔是何等热爱。老九是腊月二十八结婚的，过了五天，正是初四，村里的乱弹场子就摆起来了。当晚，老九彻夜未归，在“票友”家唱了一个通宵，次日回家，饱食复大睡，傍晚起来，夹了块肉夹馍又要出门，新婚的妻子发话了：“九九，早些回来！”
　　老九应了一声：“诺！”。
　　老九言而有信，他来了，但他仍然来迟了。他没料到老父亲提了哨棒正等在家里的门洞。老九媳妇见老九狼狈地奔窜入房时，便破涕为笑，待看到老九腿上的一大块青肿，复又大放悲声。
　　老九唱秦腔唱出了名堂，1990年元旦，他终于登上了县城剧院的大舞台。作为群众文艺的先进分子，那一夜，一身臭汗的老九黄袍加身，常年尘垢的脸上涂脂抹粉；那一夜，老九唱了个痛快淋漓九曲回荡撼天动地，每一声都发自肺腑，每一声也都进入了别人的肺腑。
　　朋友们为他在台下拍疼了手掌。
　　秦腔，老天赐给下苦人老九的一根金手杖，在这个夜晚，发出了熠熠的光芒。
　　可是老九啊，第二天，他便要卸下戏装，再去拉车、再去扛麻袋。一个多么渴望生活、渴望艺术的人，却首先要为生存而流尽血汗，写老九写到这里，我不得不为天下的“老九”发出一声长叹！
老九姓邓，官名伍玖，家住甘肃秦安。
　　　　3、警察叔叔
　　小时候，有几个常写的作文题，其中有一个就是《写给警察叔叔的一封信》；也有几首常吊在嘴边的歌，“我在马路边，拾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就是其中的一首，现在我又把它教给了我两岁多的女儿，女儿唱毕，仰着我问：“警察叔叔呢？”
　　她是问：“谁是警察叔叔呢？”或“警察叔叔在那里呢？”
　　我环顾我们这一家子，确实没有一个是当警察穿警服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我呢，当年考大学时，望着“中国人民警官大学”的名字，心虽向往，笔却不敢填报，因为我近视。我的妹妹、个子高，长得朴实大方，曾报考过警官学校，当时我们满以为她一定会被录取，我还向她打趣说：“这下可好了，咱们家出警察了！”可是，她终于还是也没有穿上警服。
　　小时候，犯了错误，或为了不让我们犯错误，大人们常用来吓唬我们的，一个是疯老汉，一个是派出所。疯老汉对于小儿的害怕，自然不言而喻，而派出所对于我们的可怕，是因为那些威严而不苟言笑的警察。我还记得那时我们那儿的派出所所长姓刘，叫刘爱国，是个黑脸的大个子，据说武艺高强，很多人都挨过他的皮鞋，所以，只要谁喊一声，刘爱国来了！我们便会无缘无故地紧张、惶恐。后来，我有幸与他的儿子做了同学，一次一块儿走，迎面碰见所长，所长竟露出一口白齿朝我微微一笑，如同白光一道，使我很难忘记，也一直纳闷：莫非警察也会笑吗？
　　黑脸的大个子刘所长的手下，后来竟有了一位“小白脸”警察，他脸白、个小、长得俊秀，似乎是刚从警察学校毕业的，所以穿一身崭新的漂亮的警服。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对他是不接受的：就他，脸那么白，也算警察吗？
　　照我们的想法，似乎他只应该去唱戏，当小生。
　　我家有个邻居，是个很善良的人，曾碰见一位流浪的年轻人，就让他在家住了几天，给他吃、给他喝、不料，他却偷了些东西跑了，气得这个邻居跺脚吁叹，后悔不已，觉得世上唯一不能做的事就是好事善事。过了一向，他竟然又遇见了这位年轻的坏人。他很机智地装作热情的一如既往的样子，把年轻人哄到了家里，给他沏了茶，然后才伺机跑了出来，托人十万火急地去了派出所，又召集了左邻右舍十几个男女老少，团团围在门口。他们虽大呼小叫，但不敢往里冲。
　　警察来了，是那位小白脸，而且只有一个人，而且手里没有拿枪，而且没有跑步，只是平静地朝我们走来。
　　大家一下子不嚷了！
　　小白脸平静地踏进了门去，连犹豫也没有，甚至连问：“贼在哪儿？”也没有问，就平静地走了进去。大人们一脸紧张地跟在他后面摩拳擦掌，我们也一脸紧张地混在大人脚下充满好奇。
　　那个年轻人正在屋里悠然地喝茶。好像他一直在边喝茶边等着警察的到来。
　　见警察进来，他马上站起来，而且是很恭敬的样子。
　　小白脸说：“跟我去一趟派出所！”说话的口气，竟也是平平静静的，不象刘爱国，每次喝斥坏人总要豹眼圆睁，声如炸雷。
年轻人乖乖地跟上他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算是服了：小白脸还真有两下子，手指头都不动一下，就抓住了一个坏人！那坏人的个头，比他大好多呢，可是在小白脸跟前，乖得象绵羊一样……
　　后来，我反复地思量过这一个问题：我们一块打架时，总是个子大的厉害、能赢、能占便宜，可是，为什么个头小的警察就能降伏个头大的坏人呢？
　　等我明白警察代表着国法、象征着国威，再大的老鼠也怕小猫时，我大约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