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不便以金钱衡量的奢侈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40 编辑 <br /><br />　　不便以金钱衡量的奢侈
　　2005年最后的一场大雨过后，我和二位朋友钻进了深山。沿山体开凿出来的路，硌硌颠颠很是难走，在连绵的山岭与无尽的沟壑之间，汽车如同一头前怕狼后怕虎的羚羊，小心翼翼地前行着，只是越往群山的深处走，我越是觉得以往印象中的荒山秃岭竟出人意料地绿了起来，及至被葳葳蕤蕤的林木绿透了双目，方悟“山外有山”一语完全是被人说反了。身处这鲜有人迹的山内之山，我渐被绿化的心情爽极了，就好比走进一个灰头土脸的旧书店，却意外淘得一批珍版大书一样。
　　我贪婪地伏在车窗口，像狼狗一样伸着舌头，以便让黑黑的肺叶尽可能地多过滤一些富含负离子的空气。那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小溪流，此时却遍布在路旁边的青山上，树林里，草丛里，乱石的缝隙里，到处都发出“汩汩”的流水声，活象一个个野丫头似的向我哼唱着挑逗性的小曲儿。它们身材苗条，衣着光亮，像数不清的女妖在象征着男人身体的山坡上，以最优美的柔姿，顺着大大小小的沟涧，自上而下且极富韵律地跳跃着、扭动着、舞蹈着……我不禁兴奋起来，还不到目的地，小周就把车停了下来，因为他无法忍受我越发响亮的吼叫，而我也实在无法抑制去骚扰、去触摸，哪怕去狂饮几口——那犹如女人一般的——水的冲动。
　　事实上我们三人都下了车，就像襁褓里的孩子不惧在人前吸吮母乳一样，我跃进小小的山涧，以最夸张的动作，一口气洗了二遍脖子、三遍脸，末了还喝了半肚子微微发甜的溪水，直乐得小周、老孙二人在一旁开怀大笑。“嗨，给我拍张照，”我指着从山林石缝间，飞流直下的溪水说：“老聃不是说‘上善若水’吗？咱们就仔细看看水的姿态吧。”
　　——自然之水的姿势自上而下，且永远都是往低处流。其中好处，《道德经》说的比谁都精妙。奇怪的是，千百年来，人们一边提倡自然之道，一边又遵循着“人往高处走”的人道，以至形成一种矛盾着的，且颇具中国特色的畸形文化。我的朋友作证，溪水往低处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而人们往高处奔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所以，说人们都在努力地不遵守自然之道，倒不如说老聃在逗你玩儿；或者说，所谓“上善若水”、“回归自然”只是伪道者和富人们饶舌的话头罢了。不是有很多人一边弹着淡薄名利、向往自然的琵琶，一边却琢磨着使银钱再多点儿、名望再高点儿吗？在这方面，一些作家尤为肉麻。其实天之道与人之道本就不是一回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哗哗”流水声里，突然冒出两千年前的冷笑。
　　在扯起“回归自然”大旗的作家中，台湾的散文家罗兰唱得最动听。很不幸——我曾读过几篇，并随手弃之。假使我不是太过眼拙，那不过是对老子五千言较为时髦的注释。向往自然固然不是坏事，要人们回归大自然则不人道！功成名就的她倘真的回归了，没有衣服，没有药物，没有电灯，也没有地毯和席梦思，我打赌，仅三天喝不上牛奶，她老人家就会被人抬回去。某些人还时不时搬出陶渊明，言辞间羡慕得要死，大有不继陶公之后誓不为人的架势，他们却不想屡仕屡隐的陶渊明竟沦落到乞食的地步。王维评陶公诗《乞食》说：“扣门言辞拙，是屡乞而惭也。”依我俗人之见，彼时只要皇帝老儿一声令下，又有官儿做的陶公一准不再“采菊东篱”了，这样不仅免得先生腆着老脸要饭吃，也免得今人借陶公事扭捏作态。
　　当我说出以上想法后，小周、老孙二人也乐了。小周说，人总是有亲近自然之心的，近年来，山里越来越多的饭店就可说明问题。一旁的老孙说，大家吃完还是要回家嘛。我觉得二位先生说的好着呢，不仅道出人们来此的心态，还捎带着当代人的生存实质。就像有些人离不开他的村庄一样，很多人也离不开城市、离不开工作、离不开命运之神划出的生活轨迹。人为制造的文化、法律、科技、连同虚伪的道德，早已变得如自然力一样的不可抗拒。人类没有可供改变的历史，也不存在绝对意义的自然，当下的生活创造着今后的历史，而生活的所有内容就是自然的全部。没有谁会真心地抛弃生活，所谓的亲近自然，不过是永不满足的人们为获得某种心灵的抚慰，而发明的一种不便以金钱衡量的奢侈罢了。
　　大约洗过第四次脖子之后，我看见山坡上走来一名村妇，她头发凌乱，脸膛黑黑的，与我想象中的可以成为一场艳遇的女主角相差甚远。她挎着一个破篮子，说是上山找蛾子（音，山区方言，“找蛾子”即采蘑菇）。我想，雨后的松林里肯定有许多鲜蘑菇吧？据说这种蘑菇晒干了就叫蛾子，是炖鸡的最好配料，但愿她能多找一些，以便能多换点钱……
　　见我兀自发呆，老孙故意问我，你能在山中住几天？我一边往车里钻一边说，朋友，我今晚值夜班哩。
　　附记：油青山位于新泰市与沂源县的交界处，地属新泰市龙庭镇山根村。翠山之中，饭店一处，瀑布一处，水潭一汪，客人三名。是日阴历七月初七，醉前裸泳，酒后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