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棵迁徙的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42 编辑 <br /><br /> 一棵棵迁徙的树
树不晓得从哪天开始，就开始了迁徙，且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树知道树不是鸟，没有自由飞翔的翅膀。可是树万万没有想到，树也可以乘奔御风。不必再把理想捎给鸟儿，苦苦让鸟儿成全……
树一直记得，自千百年以来，就落地生根。站立在故乡，用深情的眼眸看故乡的大地和乡野之民，呼吸故乡的自由的空气，吸收源自故乡的涌动地气的营养。
那时，树并不孤独。空灵的鸟儿会殷勤地凑四季之乐。风也是多情的女子，常常吐气若兰。春天，春风对树耳鬓厮磨。夏天，薰风带着湿润和柔情静静地给树拂面，秋天，金风给树吹来麦香和稻香。冬天，寒风又会表面带着严肃，以硬朗的姿态，瘦一瘦树的身躯。树知道，这是四季的轮回，是时序的改变。一年过去，树又长了一岁。树会以年轮的方式叙事，记录下树在天地之间的悲欢。
树，喜欢大地上的乡野之民入了骨髓。树喜欢看他们或在阳光满地时，或在细雨霏霏披蓑戴笠，手执牛绳，背着犁耙，行走在长长短短的阡陌之上的模样。树喜欢听他们吐着纯纯的方言，或吴侬软语，或土家苗语，议论着乡情和农事。树就一直沉浸在这种氛围里，静静地享受着。
树，也并不刻薄乡野之民。有的树的果实可以用来果腹和变卖，有的树的皮可以用来入药，有的树干可以作为栋梁，有的树可以打造家具，有的树可以用来欣赏，有的树可以稳固堤岸，有的树可以防治风沙……树知道，这是树的本能，是大地之上人们的需要。树是慷慨的，既然是对大地之上的人们有益的，树就完全没有理由拒绝。成长为一棵树，就应以一棵树的风骨存在。树就这样安静了许多年，树的理想正是为了大地之上的人们付出，树也是无所畏惧的。
而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也是深爱着树的。且不说庭前院后，种植着松柏、桃李、橘柚、杜仲、桑树。单是那山林里繁芜的枞树、水杉、油桐、山茶树就足以证实了树在乡野之民心里的位置。乡野之民不单单物质上寄希望于树，而且时时随物赋形，将诸如岁寒三友的内在精神不时外化于后裔，足见知之深，爱之切。
树是记得的，那峥嵘岁月里的风风雨雨，丰实了躯体，强大了阵容，见证了悲欢。树就这样站立着，村头，山岗，果园，田野，窗前，寺庙，城市。自从进入那一个角落，就把那里视作了自己的故乡。有了故乡的树，就开始铭记故乡的人和事，并将一路的荣辱悲欢、浮浮沉沉写进了年轮。而那一圈一圈或宽或窄的年轮线，就是对时空的记忆，对大地的感恩。
只是，有一天树的家庭就不再安静了。树就开始背井离乡。树满心伤悲，树挣扎着，说着强悍的人们不能懂的话，树知道这是无用的，但树会说，就算是慷慨就义又如何。树不晓得，这不是去就义，而是远离故乡，迁徙之后，做一棵没有了故乡的树。一棵被迁徙了树就像挖去了心脏的人，又岂能活的长久，又岂能活得像有故乡一样安逸，一样心平气和，一样波澜不惊。
树说树的苦难来了。残存的一棵小树就亲眼看到爷爷和父亲，被那一群群就像故乡的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拿着铁锹，拿着锄头，拿着草绳，不停地挖掘。在耗费大量的时日之后，一只巨大的手臂把一棵棵大树装进了大大的、长长的汽车里。一声鸣笛，大树挣扎着想和故乡挥手，却无济于事，最终消失在苍茫之中。
树也渐渐明白，迁徙时代到来了。树忍住悲伤，开始淡看亲戚朋友的离别。开始觉得神秘的故乡已经不再神秘。故乡，已经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器具了。既装不住乡愁，也挽留不住时间和空间。乡野之民也不再是昨日的乡野之民了，有的人已经是叛徒了。树不相信，故乡将在内容上不复存在。顽强的树，却常常表现出异样的冷静和希望------在那被挖掘的坑洞上、残留的根系上发出脆弱的新芽。树还坚信故乡的存在，而那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却开始变得有些脆弱了。
没有了欢歌笑语，没有了犁耙耕种，没有了阡陌纵横。故乡的世界，已经开始溃败。树渐渐知道，当下已是自身难保。一棵古褐苍苍的树，自从被一双慧眼相中，就乘坐了千里马。而那些长相厮守过的人，也开始潮水一般远离了故乡，树又能说什么呢？树想，唯有记住故乡的模样。
一棵棵曾经生长在故乡、生长在大地之上乡野之民心坎上的树，走在了迁徙的路上，变成了一棵棵行走的树。汽车没有停歇下来，就不知道将身寄何处，也不知道前途如何。树在晃动中，试图完成思想与泪水的凝固。终于，车子停住了。满心沮丧的树，残肢断掌地被重新种植在城市的公园、马路两边。树不知道会不会死。旧时的衣裳已经褪尽，像一个个打着石膏的伤兵，萎靡不振地进入行色匆匆的人们的眼里，成为一个个可笑的话题。树不知道是不是多虑了。城市的人们不会轻易让树死去。那一层又一层缠绕的草绳，紧紧锁住了树内心的泪水、体内的温度。那三方树立的竹竿，帮助树在城市站直，成为一棵棵美丽城市的树。
树不喜欢这种礼遇。因为树的脚下没有涌动的地气，没有蚯蚓与之对语。那冰冷的瓦砾和塑料，夹杂着水汽放射出的腐败气味，吸收起来就像吞咽满口泡沫。树知道，这里不是故乡，没有故乡的柔软。没有熟悉的花香，没有熟悉的鸟儿，没有清新柔和的风，没有淡淡的晨曦和殷殷的夕阳。树感到很疲惫，很恐慌，很无奈。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不会长久。城市的人们，绝对不会让树死去------他们给树打着点滴，让营养液徐徐进入身体。树无疑受到了尊重。只是，树却并不感激。离开故乡的树，为了生命的延续被动地接受着赖以生存的营养液，似乎是一种屈辱。因为在故乡的大地之上，树接受的是雨水，是农家肥，是殷殷的希望。那种美好而自由的存在，是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的综合。
树有时候，并不相信离开了故乡会活下去。尽管进入躯体的营养液如涓涓细流，浸润心田。其实这样活着，也只是形式上的活。树一次次反复地冥想着，用各种词语描述内心的苦闷与纠缠。
城市里的人们很忙，那如蚂蚁的车流蜗牛一般缓缓爬过，放射出的尾气，甚于乡野里黄鼠狼一不小心做出的恶作剧。树一开始还真是有些不习惯。树担心那些涌动在城市的人们，是如何安放自己的身心的。树其实陷入死胡同里了，树应该学会用新的思路来证实自己的存在。树终究有一天会明白的。
终于，树开始清醒。树回过神来，树缓缓地绽出新芽，以新的姿态来面对这日益扩大的城市。城市的人们也开始深情呼唤，那一树新绿终于吐露了出来。具有深度故乡情结的树还是失败了，并没有慷慨赴死。树挪死不过是旧时的一句谶语。人们行走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开始喜跃抃舞，缓缓放松心情，谈论着那剑戟一般伸张着手掌满心狐疑的树何以俯首称臣了。
而树放不下的故乡，也渐渐地变得有些模糊了。因为大地之上的人们已经开始疯狂地涌入城市。旧时的老李、小李，张氏、王氏，都来了。大包小包、拖儿带女地来了。他们用着淳朴的乡音，叩问着这浩大的城市。男人们把自己交付给了脚手架，交付给了沉重的装卸活计；女人们进入了超市、餐馆打工，同时，女人们也学着城市人女人的样子，设法把自己变得年轻。大地之上的乡野之民是怀揣着故乡在坚强地活。所谓的吾心安处即故乡，只不过是牵强之词，一切都变得身不由己，出入，浮沉，汗水，打拼，事事劳心。他们为了心中的理想和渐渐被边缘化的乡野，在安静的夜晚，一面抽着廉价的烟，一面也这样慰勉着自己。
城市是一只巨大的容器。一面慷慨地融入南来北往的人，一面又以严厉的规则规训着所有跨进来的人。树知道，一棵棵源自乡野的树，迁移到浩大的城市里，需要删繁就简，需要剔除繁冗，然后，慢慢地重组已知的经验，一边不忘故乡，牢记故乡的味道，一边把自己交付给坚强。乡野之上的人们，也开始懂得，融入这个城市，需要把自己像一棵种子种植在城市的土壤里。比如，乡野之民的简单，勤劳，友好，这不仅仅是通行证，而且也是不忘初心的象征。也许，在某个时候，这些并不能获得故乡以外的安慰，所有的付出，并不能获得城市所赋予的尊荣。树疲惫过，苦闷过，然而，树依旧是一棵坚强的树。人彷徨过，无助过，然而人却比不了树。因为所有的坚强，都抵不过被城市的那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眼睛扫视，不少乡野之民，只不过是如局外人一般的城市的逡巡者，而那故乡，却一年比一年枯瘦，来与去，均无法回头。
树是被迁徙而来的，而乡野的人们是自己从故乡迁移过来的。而乡野之民却无法成长为一棵树，他们自然也不曾想过被人注入营养，以适应这日益扩大的城市。树在年轮里，一遍遍默念着故乡。而人们呢，用心怀揣着故乡，一面想把故乡浑厚，一面却又发现故乡在一天天溃败和陷入苍凉。
乡野的人们就这样一天天矛盾着。其实，把自己塞入城市的这个容器，就得适应城市的规则。乡野的之民尚未参悟之时，是可以理解的。而一次次的教训之后，也应当接受这个事实。可惜，不少乡野之民总不能规训于城市，他们总抑制不住沉重的怀乡病，以至于每逢佳节倍思亲、倍思乡。总想一个箭步就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不能被城市化的乡野之民的做法，令树感到有些惭愧。不过，毕竟树还是树。那些乡野之民是不是代替树回到故乡的天空之下，充当着使者呢？树一转念想到这儿，竟有了一丝安慰。
树陷入了复杂的情绪之中。不少乡野之民不能坚强成一棵被迁徙的树。这也许是那部分乡野之民的悲哀。树一次次地想着这个问题。却又发现这并不是那部分乡野之民的悲哀，而是那部分乡野之民的宿命。
一批又一批的树，被动地迁徙着，浩浩荡荡地进入了每一座城市。树不能忘记的故乡，也只能在年轮上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而那似曾相识的乡野之民，虽然一拨又一拨地迁移到城市，但是却有不少乡野之民，由于无法像一棵棵迁移的树那样坚强，牵挂或失败地逃回不再具有温度的故乡。
然而，在这浩大的迁移之中，谁又才是最豁达的选择呢？坚持了很多年，树终于发现，在城市的这只巨大的容器里，却依然重复着千百年来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的法则。树默默地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几乎有些潸然了，而风正吹着那源自故乡的部分乡野之民的惶惑之音，掀动树叶，哗啦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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