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外祖母
2021-12-23叙事散文若荷
若 荷一直以来,我的记忆里都生长着一条路,其实那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年深日久被人们踏陷下去的深深碾道。碾道的上方是黑漆的天,有时也有星月,淡淡的,零零散散地挂在记忆的屏幕上,照着那个在碾道里劳作着的瘦小的身影,在记忆的屏幕下,那条碾道里的劳……
若 荷
一直以来,我的记忆里都生长着一条路,其实那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年深日久被人们踏陷下去的深深碾道。碾道的上方是黑漆的天,有时也有星月,淡淡的,零零散散地挂在记忆的屏幕上,照着那个在碾道里劳作着的瘦小的身影,在记忆的屏幕下,那条碾道里的劳动,仿佛永远停歇不了。那个有月或无月的夜,以及那个永无尽头的碾道,它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母亲,它属于我年轻的外祖母,属于那个与她们那一代女性有关的岁月。 记忆里一直没有外祖母的完整模样,当母亲在我面前一遍遍提及她时,我竭尽想象地勾勒,然后再一丝一丝地拼合,完成她在我脑海里的形像,完成对这样一个祖辈的模糊的记忆。尽管她在我的梦里似曾相识,尽管我有着她身体里流动过的血液。在她的模糊的影子之外,还夹杂着人们对她带有惋惜意味的深深叹息,就如我的母亲。 许多年前,我曾去过一次母亲的老家,那个叫做西街的地方,在外祖母曾经住过的一座旧宅的房屋里居住了四天。那四天里夜晚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游走。第五天便急急忙忙地回到二舅妈的家中,那里离我外祖母的旧宅远了许多。二舅妈是母亲的大伯父家的二儿媳。在二舅妈的家里住下的第一个晚上,我哭了,为自己的不孝。我其实是很喜欢那座旧宅的,我小时候母亲就曾经领着我们住过,因为对童年的怀念,我很想让童年的景象在梦里重现。然而不是。 旧宅是我所熟悉的,与此相比,其他的新屋倒觉得有些陌生。可是我没能住得长久,只住了四天便匆匆离开了,外祖母地下有知,会不会因此垂泪,骂我不孝?我知道,外祖母是永远不会骂我们的。外祖母的性格特别温和,在她的有生之年,她从没有与谁对抗过,对任何事情都是逆来顺受,包括外祖父对她的大打出手,她都委屈地默默接受了,丝毫没有怨言。 在二舅妈家住下的那一晚,我终于没有睡好,屋子是通开的,一副山墙划地为牢一般隔开了她们家人的活动区域,而到了夜晚,却仅用秸杆做的篱笆糊上几层报纸遮挡床铺。躺在床上,透过隐约的缝隙,我能听到表姐表嫂们熟睡后发出的细微酣声。她们一定累了,白天,她们在地里给玉米施肥,一边劳动一边给我讲有关外祖母的故事,休息时,还领我去看了外祖母的坟,在一片被野生秧蔓几近覆盖了的荒地上,外祖母的坟茔遍及蒿草。 在小街的那几天,我遇到好多母亲的亲戚,他们大都那样对我提及外祖母,仿佛,有关外祖母的故事,不得不讲。那些乡人几乎只要看到我,话题一转便啦开家常,从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我明白了他们向我叙述的目的,那是让我知道,如果没有外祖母,就没有我的母亲,也就没有我。他们似乎不知道,这就是生命繁衍的规律啊。然而,渐渐地我亦明白,外祖母的故事远不至此。 “现在的你的母亲,大学生,有工作,有工资,衣食无愁,多有福啊!”他们说,于是外祖母的故事便又回荡在耳畔,那个一生都没能走出碾道的女人,年轻而漂亮时是怎样嫁给了我的性格暴戾的外祖父……在唉声叹息中一一道来。直到入夜,这些话还在我的耳边回响,使我紧盯着帐顶的眼睛不能闭上,我的眼睛开始潮湿,慢慢泪流下来。 那个夜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听到窗外推碾的声音吱呀作响。二舅妈家的碾道也是深深的了,近年用的少,碾砣便有些沉重。我站在窗内,在粗布窗帘的掩蔽下,悄悄地去看我的二舅妈。她的头发有些花白了,腰也有些弯,可是她还很努力地一圈一圈推着碾子,将它们推得欢唱起来,吞吐出细而白的豆面。二舅妈的内心是快乐的,无忧无虑,衣食丰足。她不象我的外祖母,十八岁,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当她还在做着属于自己的梦时,就被我姑姥姥以仙人指点的办法骗嫁到我外祖父的家里,从此欢颜不再。她的身世,母亲永远也说不出,只知道外祖母是富裕人家的小姐,书香门第,嫁给我外祖父后,她再不提身前旧事。缄默无言,就是对不平等的命运的抗争么?我不知道,反正从那时起,外祖母再也没有踏进她娘家的大门。 外祖母识字,可是,在母亲的记忆里,外祖母根本没有看书的机会,在没日没夜的操劳里,母亲从来没有看到过外祖母读书。外祖父大字不识,却整天拿着个八挂书,给人看风水、看手相、看宅基。外祖母嫁给他的时候,外祖父已经三十大几。曾外祖父是个木匠,常年出外,曾外祖母一个人侍候一家二十几口人的吃喝,十分操心劳累。外祖母的嫁入,无疑对她是一个帮手,从此做饭、浆洗,等等都成了外祖母的份内事,使她本就孱弱的身子从此疾病缠身。母亲小时候就经常听到她咳,严重的时候咳血。在咳过血后,她还要拼命在那条碾道里行走,一圈一圈流下汗水和血迹。 她前后生有九个孩子,先后有八个在贫病中丧生,只有母亲安然地活了下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外祖母很高兴,便日夜烧香拜佛,她为我母亲的活着而兴奋不已。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口鲜血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病倒了,这个平时在我外祖父的脚踢下都不哼一声的女人,在疾病面前却再也没有爬起来,从此一病不起,直到去世。 母亲是这样活下来了。母亲对我说因为外祖母在病中挨过他的打,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外祖父,尽管他非常疼爱我的母亲。暴君一般的外祖父,嫌我的外祖母的多病,嫌她卧床不起,嫌她不再开口讲话。她本来就很少开口说话。然而,我的外祖父失败了,我的外祖母用死静默地面对他,永远不再开口,不再有生命的气息。这让我外祖父悲痛起来,他大哭着我的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的外祖母,对我的母亲说,“女儿啊,我们以后再怎么活?”他开始不嫌外祖母为他纳制的鞋子,天天穿着它,直到穿得稀烂;他开始不嫌我外祖母给他做的衣裳,天天穿着它,直到露出黝黑的脊背和胳膊。 我爱着我的外祖母,当我知道了所有有关外祖母的经历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怀念着她了,虽然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她。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骨子里流淌着她的血液,更因为她的善良与宽厚。我并没有认为,贤淑温良的外祖母,出生在那样一个封建礼教森然的家庭里,早在嫁给我外祖父的时候就决定了她一生的坎坷与不幸,所有的不幸都是由那个社会造成的。而是把命运的不公转嫁给了我的外祖父,性格暴燥的外祖父,才是使她不幸命运的操纵者,这使我曾经痛恨过我他。小时候,每当我看到同学们都有一个身体健壮慈爱的外祖母时,我想起我自己的外祖母,想起年轻的外祖母那未曾见到过的温柔笑颜,想起和许多外祖母一样她的怀中的温暖。而这些,都不会再有。她的爱,就连我母亲都没有享受多少,童年的我,更不会享受到她的慈爱与抚摸。 和我的外祖母一样,我也同样没有见到过外祖父,就在外祖母去世的第二年,由于伤心过度,外祖父也相继去世。临终,他拉着我的母亲的手,含泪啜泣。他为自己暴燥的性格而悔恨?还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发泄不满的对手?母亲说,尽管这样,她仍然很想他,怀念着他! 他和我的曾外祖父一样,也是一个木匠,以替人做嫁妆、做房屋门窗以及棺木为生。只是后来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他才不得已改为加工满清女人的花盆鞋跟为生。他的手艺很巧,能用一把看似笨绌的凿刀在坚硬的木头上镂刻出精美的图案花纹。前几年听大表哥说,外祖母的旧宅里有一对太师椅,被一个老艺术家看上了,想出高价买到京城,表哥不卖,说那是祖上留下的东西,留着是个念想。母亲听了,紧张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忙点头谢了。那把老式的太师椅,正是出自我外祖父之手。我还记得,靠背上面的图案花纹是圆形的,中间镂空雕有一棵梅树,自然还有梅花朵朵,梅树下有一头小鹿,探头向着那些梅花,象在亲吻它们,梅花与小鹿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很有情趣,根本不像出自一个性格暴燥的人之手。 外祖父二十九岁的时候,他的姐姐扮成仙姑到几十里外的外祖母家“提亲”,恰巧外祖母处在病中,她便巧言说只消找个东南方向的婆家红喜相冲,这病就会不治而愈,外祖母就是这样嫁给了外祖父。婚娶的日子临近之时,外祖父精心制做了那对笨重的太师椅,它们很宽很大,栗红色。现在,它们就在旧宅的堂屋里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按照旧乡俗,外祖父没有儿子,就过继了母亲三伯父家的五舅舅给他养老送终,继承他的家产。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五舅舅闯了关东,那些家具就被搁置在旧宅里,再也没有人动了。如今,我母亲的三伯父家的二个儿了——我的大舅舅、二舅舅相继作古,五舅舅又不在家中,年轻的晚辈对这些笨重的家具早已不再稀罕,它们只有被寂寞地陈列在老宅里的屋子里,偶尔,母亲回趟娘家,她的侄女、侄儿们还会陪她过去看上一眼,回来时,母亲的眼睫上便挂着泪花。 我却对它非常憎恨,尽管它有着与众不同的坚实与精巧,古色古香,我从它那反光的木质里看到的尽是肃穆与威严。我想象不出,在旧社会那些礼教森然的封建家庭里,有多少人能在它面前平起平坐?有多少人敢在它的面前肆意谈笑,在儿女绕膝的欢乐里共叙人间亲情?母亲犹记得,当年,她们家有一盘很大的石碾,穿着一件襟上嵌着蓝灰两色条纹的粗布长衫的外祖母,经常在人们还在梦中时候悄声起床,盘上碾子,抱着笨重的碾棍开始旋转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从半夜三更,一直响到日上三杆还不停歇。她喘息着,咳着,脸色腊黄,一头蓬乱的枯发绾了一个很小的髻,风动了她前额上的乱发,粘贴在流着汗水的脸上。我年轻的外祖母,她就那么一圈圈地躬身在那条深长的碾道里,沉重的岁月,过早地湮没了她的青春,甚至生命。 母亲成了孤儿。十七岁,由党和政府送往速成学校读书,二十五岁考进山东沂水师范,二十七岁师范毕业,远离故乡辗转到另一个县立工读师范教书。在她最初求学的艰难日子里,她跪过同样坐在太师椅上的长辈,跪过四邻乡亲;跪她的长辈是为了取得读书的机会,跪她的乡亲是因了他们倾力接济。尽管回去的少,但那个有着很深的封建遗风的故乡乡村,却象梦一样滞留在了母亲的脑海里,我的外祖父、外祖母的人生经历,更烙印在了老一辈乡人的记忆里。 2005年7月1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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