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和他的马

　　父亲总是殷切地站在马厩里，看着他的马或者用铁梳一寸寸地梳理它的身体。马儿的鼻息湿润地栖落在父亲的胸口，父亲就沉醉地笑着，像一种爱情。马梳经过的地方，腾起微微的尘土，那是马儿从原野带回的风和岁月，尘土漾到父亲的脸上藏进他的皱纹。父亲站在那里，马裤、马靴，身后是透明的阳光。

　　那是一排多么英俊的马啊！雪青、枣红、绛黑，有的马没有剪理颈上的鬃毛，就那么潇洒地披向一边，额前的红樱穗是父亲编织的，风过时，那红樱和马儿的鬃毛，齐齐的，城墙一般，利落的额下，马的睫毛那么浓那么深情。父亲把手抚在它们的脸颊上，轻轻叫着它们的名字，我看到的是父亲粗糙的温情的手指，我听到的是父亲憨厚的柔软的声音。 　　那该是个冬天，乡村的雪深野阔的冬天，父亲骑在头马上，身后是十九匹骏马。父亲灰色的羊皮大衣被凛冽的寒风掀起一角，扬起来，露出里面白色的羊毛，父亲回过脸来，看身后的马群，胡须和棉帽的耳子上都挂了霜，马群中喧腾着马儿冬天恢宏的气息，父亲举起长鞭，鞭梢在空中廪过一道弧线，发出清脆的响声，“叭叭叭！”三声过后，头马风驰而起，马群电掣而随。我呆呆地守在父亲策马而去的地方，忽然就想哭出来。当时，我还是个不到10岁的小姑娘，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深刻地被一种气势被父亲的身姿所感动和震撼。

　　当父亲带着骏马群蹄踏而回的时候，我看见天是那样的蓝，原野是那样的白，嗜喱般的天空下，父亲和他的马在雪上。父亲下马，抱起我，把我放在马背。这是一匹雪青色的牝马，高大、和善、颇知人意。它轻轻地载着我，听着父亲的口令，绕马群一圈，然后停在父亲面前。父亲笑了。我和父亲一起真实地骄傲着，把喜悦带给那在家为父亲温酒为我烤土豆的母亲。 　　父亲十六岁开始与马作伴，二十岁已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车把式。父亲修马鞭，原已散了架的竹花鞭，经过了父亲的手，从根到梢便又是利落结实如初。父亲把原来用旧的牛皮鞭哨紧缠住鞭梢，顶端系上红樱，拉一拉鞭绳，一种刚强的弹性让父亲十分满意。我父亲为我甩家雀，父亲故意不答应，直到我的央求使他获得了足够的做父亲的骄傲和温柔，才站起来，到场院上去，等低飞寻食的家雀，父亲不轻易出手，一旦看准，疾速地甩出鞭去，必是一只家雀落地，我和哥哥把家雀们送进灶膛，等那香味出来。父亲喜洋洋地看着我们，等我们吃完，一起去遛马，或者坐上马车去磨米面，马铃儿叮当，看车后悠悠的村路，把父亲和我们的快乐拉长。 　　常常是有人来找父亲相马，父亲搭眼一瞧，立刻会告诉对方，这马瘦骨坚劲，蹄带铜声，骏马！或者，这马庸肉松弛，神采涣漫，驽马！我看见他们对父亲的尊敬和信赖，我听见他们夸父亲养的马，父亲微微笑着，那是一种光芒！

　　父亲从内蒙赶回二十匹马的马帮时，是一九八二年，那年土地承包到户，很多家需要马来整地。于是父亲去了内蒙，一去一个月，挑齐二十匹马，然后骑马而归。见着那村口一队马来，瘦削的父亲，风尘满面却又英姿飒爽。乡亲们几乎全都来迎接，大家欢叫着，赞叹着，母亲却站在人群最后，羞涩地笑看父亲，耐心地等人群散去，等父亲回到自家门口。父亲看看大院子里母亲已收拾妥当的马厩接过母亲递来的热酒，冲母亲说：“好！”父亲的大刀眉那一刻温柔极了。 　　十天休整之后，父亲打开马厩，一匹一匹马被领走，慢慢地，父亲就有些忧郁。最后，父亲留下那匹雪青的牝马。这匹牝马在父亲身边十年，在它老得卧下就起不来的时候，它和蹲在它身边的父亲一起流泪。我惊奇地看着这一幕，看父亲抚摸马儿的脸颊、睫毛、嘴唇和身体。哥哥和父亲协力将马扶起来，马的身体有些发颤，但它竭力站住。父亲最后一次量它的身高，喃喃道：四尺三寸，少了差不多一寸呐！ 　　没多久，这匹在我家生活了十年，服务了十年，非常能干、脾气温驯的老马死在父亲的凝视中。父亲把它埋在当初它从内蒙刚来“异乡”时试蹄的地方，那是个春天，青草蔓蔓，坡旁是父亲最爱的那条饮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