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李为民
李为民的老家,在武都县安化乡。1958年的秋冬季节,他家的日子过到难以为继的地步,实在无法摆脱所面临的困窘了,他的父亲果断实施了举家迁徙,一家人才侥幸躲
李为民的老家,在武都县安化乡。1958年的秋冬季节,他家的日子过到难以为继的地步,实在无法摆脱所面临的困窘了,他的父亲果断实施了举家迁徙,一家人才侥幸躲过了次年春天的荒年之灾。
起初,他们并不是把家直接安在了深沟村,而是歇脚落户在山背后那个叫王家沟的小村庄。两个合作社并不很远,最主要的关联是两个村属于一个村委会管辖。二十年后再次搬家的原因,不外乎是王家沟村人太排外,尤其是姓王人家的一致对外,李为民家被迫离开了那个扎稳脚跟的地儿。
李为民一家人,是在冬季的一个黄昏进入俺们村的。那时,我也三四岁的年纪,和几个伙伴玩得起劲,忽然发现院子边多了几个陌生人,还多了一辆架子车,和一些凌乱摆放的旧家具。片刻之后,我家斜对面的那座茅草房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些零碎的物件跌跌撞撞地抬了进去。不用问,这是新来的邻居,无疑!五年前,我家刚从下沟村搬来时,就住在那座茅草房里。那座茅草房,是村里最早的仓库,也曾作过一段时间的牛圈。
不出几天,两家人就熟悉了。我也知道这家有六口人——那位和奶奶年龄差不多的老太婆,李为民和他的糟糠之妻,还有三个孩子——大孩子和大伯家的二哥是同学,再有两个说话略带外地腔的姑娘——小红和玉红。老太婆,我们喊她“李婆”,李为民和妻子,我们分别喊“李爸”、“李姨”,三个孩子就直呼他们的小名。当然,我上学、回家,或是做游戏,和两个姑娘玩的次数要多。至今记忆犹新,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听大人说什么地方发生了地震,各家各户的小广播里有人喊话,要大家搭草棚住在院子里,或是宽敞平坦的地方。由于两家是邻居,两家的帐篷紧挨着,在天下雨出不了门的时候,那两个姑娘、姐姐和我就在一起玩乌鸦喝水、打杏核、捉石子的游戏。
后来几年,李为民做了村里的队长。那时,从初中毕业的四叔,被委以记分员的重任。李为民主持的村民大会,大都在门前的院子里开。有时候,是传达乡村“两干”会精神,什么公购粮任务、结扎放环、三提五统等,我们小孩子也听不大懂,就在不远处跑房子、跳皮筋、踢毽子,玩得热火朝天。但李为民讲话的声音洪亮,挡也遮挡不住,主要是他有一副浑厚的好嗓子,刚劲有力,后劲十足,如果距离的太近的话,耳膜就会被震得发痛。
有这副好嗓子,不仅对喊社员上工有利,而且通知开会或者啥任务时,李为民就站在院子边上,朝向东、南、西、北喊上几嗓子,各家各户都能听得清楚分明。即使后来分产到户了,李为民放牛时也不怎么跑腿,放大声一喊,跑到庄稼地边的牛,听到声音会突然停住脚步,并迅速折回来。如果地里刚种上玉米,以防麻雀、乌鸦等偷吃,他站在地边“哎嗨,哎嗨”那么几声,鸟雀会逃得连滚带爬,模样狼狈不堪。这不,谁家小孩夜里淘气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给李为民当娃!”孩子被吓住了,便宁心静气,也不敢哭闹了。
李为民的好嗓子派上用场,且被人开始羡慕起来,是在村上组织的耍社火的过程中。李为民有先天优势,就被推选为主唱,在划旱船、耍拉花的节目中,可谓出尽了风头。当社火进入宽阔场地后,在舞龙、舞狮,以及跑马灯节目过罢,随着铿锵的锣鼓声,李为民头上扎着羊肚手巾,身穿绸子短衫,迈着碎步领着花船上场。他手握船桨,边摇边舞,每转一个圆圈,绕两个八字,就放声唱渡船曲。“正月渡船……是哎新年,把船渡在……江中间,左搬一把哎……叭啦啦颤,右边哎……一把打旋旋”,直到唱满十二个月,才在“生意……买卖多赚钱,给我船手多给钱……”的余韵中退场。有时,也唱《李洞宾渡船》。在耍拉花中,李为民的唱功可谓发挥到了极致。因为相关的唱曲多,每到一处可以做到唱词不重复,如《绣香袋》、《进状元》、《进财门》、《十二月花》、《正月十五雪打灯》、《采茶曲》、《十杯酒》,以及《南桥担水》、《倒灯》、《放风筝》、《女贤良》、《王祥卧冰》等,给农家耍社火唱的最多的数《进状元》和《进财门》。“正月要唱正月莲,家家户户过新年,你的新年过得好,保你儿孙进状元……”这样的美事谁家不期盼?而《进财门》唱到结尾“十一要送摇钱树,十二要送聚宝盆,斗大的金银滚进来”时,主人家早让预备的鞭炮劈啪作响,也把李为民的唱曲推向了高唱。那年的社火耍下来,李为民就成了周边十里八村人树起大拇指夸赞的人了。
李为民唱社火曲,唱出了自己的风采,也为社火队增了光添了彩。按乡俗,社火耍三年,要修整三年的。但因为耍得好,乡上让村上接连耍了七年。即使村上不耍的那几年,李为民也被其他单位请去做社火队的主唱。后来,县文化馆专门派了老师,住在村里搜集整理李为民会唱的唱词和曲谱,还给李为民量身定做了一些具有时代特色的唱词,如《唱太平年》、《农家十二月》、《七号文件暖人心》、《农业十二月》、《十绣新农村》、《农业丰产》等。虽然李为民不识歌谱,但记性超强,只要老师领唱上几遍,就能唱的有板有眼,加上嗓音上的天赋,真是一曲唱罢,掌声便此起彼伏地地响成了一大片。几天社火耍下来,李为民的兜里不仅有了一些酬劳,还会分到诸如苹果、饼干、麻花、罐头等类物品。
李为民的唱功,在周边村社无人能及,可是他的生活过得并不顺心如意。听大人说,红二方面军经过甘肃陇南时,他的父亲毅然参加了红军,却在时隔不久后的一次剿灭土匪战中,不幸被捕而惨遭杀害。这个消息,是在解放后的1951年他家才知晓的。1936年到1951年,这中间十五年的期盼和守候有多么漫长,只有他娘和李为民感触更深。还有他的前妻生下大孩子后,嫌家里日子过得紧巴,便丢下孩子离家出走了。我们喊李姨的,是他后娶的,也是武都安化人。他的两个女儿,小红、玉红才是他亲生的。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他的大女儿出嫁了,二女儿招了上门女婿,本想可以安享晚年了,谁料病魔却缠上了他。
九九年的夏收时节,李为民发现每次吃完饭要呕吐。后来,才在小女儿再三催促下才去医院检查,结果并不是胃病,而是更严重的重——食道癌,而且已经是中期了。他知晓病不能再拖延了,决定到宝鸡或者西安去做手术。去之前,他拿出了家里仅有的积蓄,还向亲戚、邻居借了些钱。虽然手术做了,但病灶已经扩散。在养病的那段日子里,李为民先是能吃点软面条,后来只能喝米汤、拌汤之类的粥,再后来就很难咽下食物了。原本身材高大的一个人,眼看着身体越来越羸弱。我在暑假见到他时,他几乎瘦得一手能攥住,给人有一风能吹倒的担忧。不出三个月,李为民就撒手人寰了。那时候,他也就五十出头吧。他的老娘身体还很硬朗。唉,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此后,村里也没能再耍过社火。每每有人提及,就会惹起一片叹息——李为民都死了,还耍个鸡巴毛?甚至有人反问,现在村里还有谁能唱过李为民?要是李为民活着,就不愁没人唱社火曲了!接下来,就是唉声叹气,一边感叹李为民走得太仓促,一边又以能唱曲的方式活在了更多人的惋惜里的事实,竖起大拇指夸赞——李为民,这辈子活的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