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站立的尊严
2021-12-23叙事散文沙封
○散文
站立的尊严
沙封八十年代我在某军区大院内服役,常常为夜色之中道路两边站立的树木惊叹。那是杉树排列出的队伍,它们高高地,高高地刺向天空,把所有的枝条一齐收拢,以一致的方向,向上,向上。夜色中杉树没有一点炫目的颜色,灰色,色泽带一点深……
○散文
站立的尊严
沙封 八十年代我在某军区大院内服役,常常为夜色之中道路两边站立的树木惊叹。那是杉树排列出的队伍,它们高高地,高高地刺向天空,把所有的枝条一齐收拢,以一致的方向,向上,向上。夜色中杉树没有一点炫目的颜色,灰色,色泽带一点深。你几乎不能从它们当中分辨出一棵来,它们以一片的整体呈现在你面前,以一个整体的沉默呈现在你面前。它们多美啊,蕴含了生命的无限意义。 就是在那个时期,我知道中国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一个叫林昭的女子。她是一个始终站立不倒的人,她短暂的一生给我的震撼比雷锋时传祥这些英雄人物大得多。是她让我将树与人联系到一起,在后来的不断行走中,我接触到许多不同树种。我一次次地在树的身上见识到人的品质。 就这样我开始偏爱那些直立挺拔的树。 挺拔的树是其家族群体中的一种,它们是那样出类拔萃,美丽、端庄,具有洗练的气质。却又因其平易,有一种淡淡的宽赦,拒绝着世上的种种诱惑。那远天好美,那玉女般的河流好美,但树不思移步扩张。无欲则刚,树无求,无求则平易,以轻柔枝叶,仅取一点空气中的原汁就够了,仅取土地的一点灵性就够了,不像人类那样贪求太多。 在后来不断寻找林昭资料的同时,我对树的关注也越来越专心。常常能从电视上看到这样的画面:广袤的原野上,树以其率直而修长的躯干,全身心刺向天空。树是大地挺向天空的一柄柄长剑。我油然作这样的联想:地球体内剧烈的能量在运行中挤压着、冲撞着,冒出地面的那分散的一支支能量,与地表的空气、日照月辉相触,就入母体内胚胎发育般地,树就这样诞生了。率直是挺立的禀性,对旁枝末叶的丢弃,还有什么植物能像树那样将自己多余的枝叶切除得这样彻底,那些多余枝叶是自行枯死的,以减轻主干的负担,让主干全力冲天。十年,百年,千年,一棵树那么率直地站着,昂扬着一种气概,对土地的最深留恋,就是这种率直的背叛,背叛得多么彻底,爱恋得就有多么深切,报答得就有多么真诚。一个人能够这样站立于我们这个社会吗,社会并不缺乏广阔而浩大的场地,但是匍匐而行的人太多,一个人独立的景象是很少见的,能够让我们屈指可数的,不过是林昭、张志新、顾准、遇罗克这样几个人,根本不能组成一支队伍;从来没有一群这样的人出现在历史的视野里,是什么在注定林昭顾准的孤单? 现在,街道两旁夹道种植的是梧桐,公园、景区处处是杨柳。这些树类中禀性变异的软弱者,从来没有在我眼里有多少美感,它们腰杆从未挺直。我以为这种变异是人类化的原因,将他物赋予人的意义是人津津乐道的事,根雕、盆景和病梅(《病梅馆记》)就是例证。某军区的前身是国民党时期的国防部,最初设计者的考虑是细致的,如果道路上种植这些树木,梧桐会遮天蔽日,杨柳会拽衣携舞,与军人的昂扬气质是多么不协调。在人类社会中,多数人趋炎附势、卑躬屈膝,不是和这类树一样缺少挺直的脊梁吗。 人类多么缺少孕育和培植自己独立生长的意识,多么不善于审视自身。走进一座森林,每一棵树都在沉思默想,没有喧哗,没有争执,你看到的是一张张沉思的面孔。群体思索是思想的高境界,我惊叹:它们都能进入这种状态,而且能长久沉入其中,人类的哲人又有几人能进入这种状态呢,进入了也很快被拉扯出来,因为他俗务太重,但仅仅将那一刻梦幻般的感受写出来,就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因为就那一刻的觉醒已让人类震惊了。 树与树之间平视的,一如既往地平视,微风抚冠,枝叶飘零。在树的爱情季节,它们几乎是轻轻相视一眼,就又各自沉入那种对天空的傲立状态中了,这是怎样的爱情啊,这是怎样深深的相恋啊。 它就是这样傲然,永远地不俯视,不留恋,不仰视,这一份傲然的特质,以平视的眼光漠然山川、河流,以及种族的繁衍。林昭对党天下的无视,对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平视,是何等的气概!我知道,这皆是站立的本质使然,你看一棵千年古树站立在那里,多少藤萝攀爬着,将根须扎进它的躯干,可它仿佛不知晓一般,三秋删繁就简,二月领异标新;那藤萝也繁衍了多少代了吧,它战胜了老树吗,没有。也许有一天,老树的躯干空了,腐烂了,但老树没有一丝悲哀,甚至连自己的死亡也没有感觉。 林昭的辞世缺乏专门记录,但还是被一个学生看到: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着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起,又中两弹,扑于荒原!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没有人会感觉到林昭的痛苦,林昭用鲜血写下的无数血书,人们都视而不见,那不是血,连水都不如。在地板、棺材上,我们看清树的骨骼、脉络。它也一样没有血液,因为树是以整个躯体体会世界的,当它死亡后,血液倒流回大地母亲的躯体! 树是站立着死的,连晃动一下也没有,林昭是站立着死的,连踉跄一下也没有。树无须同类为它悲哀,林昭无须她的同辈人为她流泪。树的精气是在树冠之上淡淡飘散的,站立在众树之中,长久地纹丝不动,且是怎样努力地推迟着每一张叶片的凋落啊,你仔细观察,你看那枯死的叶片是多么不轻易落下,死死地揪着枝条,叶尖上指。而活着时还稚嫩柔软的新枝,这时是绷直的,你伸手折弯它,它就连同骨骼一起断给你看。树死了,一年,二年,它仍然站立折,仍以一棵树的形式与姿势站立着。终于,它的叶片落尽了,旁枝落尽了,只剩一根主干了,只剩下树的信念了。林昭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她的精神还站立在我们这块土地上,那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随着岁月流逝,反而越来越高大起来,因为那站立的是――人的尊严!(字数2230)
站立的尊严
沙封 八十年代我在某军区大院内服役,常常为夜色之中道路两边站立的树木惊叹。那是杉树排列出的队伍,它们高高地,高高地刺向天空,把所有的枝条一齐收拢,以一致的方向,向上,向上。夜色中杉树没有一点炫目的颜色,灰色,色泽带一点深。你几乎不能从它们当中分辨出一棵来,它们以一片的整体呈现在你面前,以一个整体的沉默呈现在你面前。它们多美啊,蕴含了生命的无限意义。 就是在那个时期,我知道中国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一个叫林昭的女子。她是一个始终站立不倒的人,她短暂的一生给我的震撼比雷锋时传祥这些英雄人物大得多。是她让我将树与人联系到一起,在后来的不断行走中,我接触到许多不同树种。我一次次地在树的身上见识到人的品质。 就这样我开始偏爱那些直立挺拔的树。 挺拔的树是其家族群体中的一种,它们是那样出类拔萃,美丽、端庄,具有洗练的气质。却又因其平易,有一种淡淡的宽赦,拒绝着世上的种种诱惑。那远天好美,那玉女般的河流好美,但树不思移步扩张。无欲则刚,树无求,无求则平易,以轻柔枝叶,仅取一点空气中的原汁就够了,仅取土地的一点灵性就够了,不像人类那样贪求太多。 在后来不断寻找林昭资料的同时,我对树的关注也越来越专心。常常能从电视上看到这样的画面:广袤的原野上,树以其率直而修长的躯干,全身心刺向天空。树是大地挺向天空的一柄柄长剑。我油然作这样的联想:地球体内剧烈的能量在运行中挤压着、冲撞着,冒出地面的那分散的一支支能量,与地表的空气、日照月辉相触,就入母体内胚胎发育般地,树就这样诞生了。率直是挺立的禀性,对旁枝末叶的丢弃,还有什么植物能像树那样将自己多余的枝叶切除得这样彻底,那些多余枝叶是自行枯死的,以减轻主干的负担,让主干全力冲天。十年,百年,千年,一棵树那么率直地站着,昂扬着一种气概,对土地的最深留恋,就是这种率直的背叛,背叛得多么彻底,爱恋得就有多么深切,报答得就有多么真诚。一个人能够这样站立于我们这个社会吗,社会并不缺乏广阔而浩大的场地,但是匍匐而行的人太多,一个人独立的景象是很少见的,能够让我们屈指可数的,不过是林昭、张志新、顾准、遇罗克这样几个人,根本不能组成一支队伍;从来没有一群这样的人出现在历史的视野里,是什么在注定林昭顾准的孤单? 现在,街道两旁夹道种植的是梧桐,公园、景区处处是杨柳。这些树类中禀性变异的软弱者,从来没有在我眼里有多少美感,它们腰杆从未挺直。我以为这种变异是人类化的原因,将他物赋予人的意义是人津津乐道的事,根雕、盆景和病梅(《病梅馆记》)就是例证。某军区的前身是国民党时期的国防部,最初设计者的考虑是细致的,如果道路上种植这些树木,梧桐会遮天蔽日,杨柳会拽衣携舞,与军人的昂扬气质是多么不协调。在人类社会中,多数人趋炎附势、卑躬屈膝,不是和这类树一样缺少挺直的脊梁吗。 人类多么缺少孕育和培植自己独立生长的意识,多么不善于审视自身。走进一座森林,每一棵树都在沉思默想,没有喧哗,没有争执,你看到的是一张张沉思的面孔。群体思索是思想的高境界,我惊叹:它们都能进入这种状态,而且能长久沉入其中,人类的哲人又有几人能进入这种状态呢,进入了也很快被拉扯出来,因为他俗务太重,但仅仅将那一刻梦幻般的感受写出来,就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因为就那一刻的觉醒已让人类震惊了。 树与树之间平视的,一如既往地平视,微风抚冠,枝叶飘零。在树的爱情季节,它们几乎是轻轻相视一眼,就又各自沉入那种对天空的傲立状态中了,这是怎样的爱情啊,这是怎样深深的相恋啊。 它就是这样傲然,永远地不俯视,不留恋,不仰视,这一份傲然的特质,以平视的眼光漠然山川、河流,以及种族的繁衍。林昭对党天下的无视,对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平视,是何等的气概!我知道,这皆是站立的本质使然,你看一棵千年古树站立在那里,多少藤萝攀爬着,将根须扎进它的躯干,可它仿佛不知晓一般,三秋删繁就简,二月领异标新;那藤萝也繁衍了多少代了吧,它战胜了老树吗,没有。也许有一天,老树的躯干空了,腐烂了,但老树没有一丝悲哀,甚至连自己的死亡也没有感觉。 林昭的辞世缺乏专门记录,但还是被一个学生看到: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的第三跑道,接着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着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起,又中两弹,扑于荒原!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没有人会感觉到林昭的痛苦,林昭用鲜血写下的无数血书,人们都视而不见,那不是血,连水都不如。在地板、棺材上,我们看清树的骨骼、脉络。它也一样没有血液,因为树是以整个躯体体会世界的,当它死亡后,血液倒流回大地母亲的躯体! 树是站立着死的,连晃动一下也没有,林昭是站立着死的,连踉跄一下也没有。树无须同类为它悲哀,林昭无须她的同辈人为她流泪。树的精气是在树冠之上淡淡飘散的,站立在众树之中,长久地纹丝不动,且是怎样努力地推迟着每一张叶片的凋落啊,你仔细观察,你看那枯死的叶片是多么不轻易落下,死死地揪着枝条,叶尖上指。而活着时还稚嫩柔软的新枝,这时是绷直的,你伸手折弯它,它就连同骨骼一起断给你看。树死了,一年,二年,它仍然站立折,仍以一棵树的形式与姿势站立着。终于,它的叶片落尽了,旁枝落尽了,只剩一根主干了,只剩下树的信念了。林昭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她的精神还站立在我们这块土地上,那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随着岁月流逝,反而越来越高大起来,因为那站立的是――人的尊严!(字数2230)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