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散与聚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15 编辑 <br /><br /> 飘散与聚集
　　那一团烟雾，一丝一缕散开着，从他沉思的表情里，慢散着一个个的人影与画面。
　　他捏着的纸烟，成抱团的烟柱，内里像烧红的铁。它不断地脱落着灰。它是脆弱的。无声燃烧而成的灰，灰暗了先前的明亮。那犹如，他内心出现的家族兄弟，成人后，开始分散。他是最早分出来的那个人。
他在一个悠长的过道里，穿梭时光。面前的纸烟，拉长着灰烬，烟雾散尽后，灰色的烟柱歪倒，分散、掉落，那么轻然、易碎。一根圆柱形的香烟，消失殆尽。那虚空般浩大的时间流，从潜伏的纸烟躯体上，终于隐没，或者转移到暗处。
　　这个夜晚，在内心持久沉默。看着它，回到很久之前：圆月初生的夜空，那个年幼的孩子，走在村庄泥土路上，低矮房屋里睡着打着鼾声的人，一片片屋瓦沉默在暗淡夜色中。睡着的人仿佛已死去，而黎明等着，将他们复苏。
　　收割庄稼的田野耗尽了人的体能，一丝气息潜伏在身体里，仿佛油尽灯枯。黑暗的夜收藏了肉体，像泥土埋下种子，营养被生长榨尽。其实，泥土怀抱着更大残忍的秘密，它接收活着生物的消亡，分解成另一种物质，补充泥土的养分。否则，泥土内里更加贫瘠，养活不了自己，更无法供奉植物生长，而人也休想从植物里获得果实。
　　这暗藏天地之间的无形链条，从土地到水、空气、植物、人，彼此充满空间上的距离，但之间的引线，在时间轨道里，沿寻各种气息传递着。每一个个体的气息，都藏着生命暗示的信号，彼此呼求。青草或者花香的气味，蛰伏在风的暗道里，容身到水和空气中，呼吸了有形无形之物，开始光鲜而富有神采，在人的目光和身体里，变成一种存在的真相。
　　一个人在时间里，拥有的越来越多，他就从土地里看到了死亡，又从土地上看到生的曲折走向。他会觉得从春天冒出的植物，朝他走过来，年年经过他，把形体色彩气息留到他的记忆里。它们重复着命运，盛产出果腹的食物。这是一面庞大的镜子，他陷入其中，照见他的衰老。终于有一天，他懂得来自它们映照的恐惧。在这个秘密背景里，他发现了生死的玄机。
　　某日，他看见了玫瑰。那一片片凝结了夺目色彩的花瓣，鲜艳的红，仿佛封闭在唇上的话语。它无声胜有声，绷紧热烈的意愿，几乎从身体冲溢而出。他看在眼里，像风在水面上吹出水花，在太阳照耀下，换发出迸溅的光芒。据说，那是爱情的征兆。玫瑰最终形体腐烂，进入泥土，香气散布到人间。每一个呼入它的男女都得到了神的礼遇，人的心神被招领、暗示，彼此遇见，将生命潜藏的绚烂知觉激发出来。
　　他坐在一朵玫瑰花消失的土地上，身体里残留着那些致命的香气。
　　他继续流浪，在人世间走，这维一的宿命，被天空下的土地见证。而他与土地不同，与任何一株植物的命运相同而又相反。他站在夜空下，清楚每一个地方都是属于土地，他不过是它的过客，土地并不向人表白它的仁慈，或者残忍。你遗忘它，它不会把你想起。这是一种有限的契合。那一刻，他攥紧的拳头伸开，手掌空空如也。他看着，另一只手的指间残留着的一支烟：烟像许多经过他的事物一样，是一个道具。他依附了它，在许多特定时刻。
　　 一个藏在烟雾里的人，在他的内心描摹出过去的场景。走到记忆末端，仿佛黑暗的悬崖处，一个个和他生命交集过的人，从那里失踪，那像极了一次次死亡。他看见一个人被关进永远无法打开的黑屋子里，那扇门的钥匙，被时间埋葬掉了。他被一条链锁拖走，再无机会进入到那里。多年以来，许多符号式的节点，构成他身体的勒痕，它们是暗藏的伤疤。在土地上，没有任何一种方式，能治愈时间拖曳的疼痛。从村庄到城市，从A地到B地，一个又一个拐角，那个自己的身影被不断弄丢。他和过去一句一句的话语，分道扬镳，仿佛彼此不再遇见。就像他看到一颗行走的树，离开那片天空，不再与旧事交集。
　　有时，他庆幸从牢不可破的小屋子走出来，呼吸到外边的空气。距离出发的小屋越来越远，看到那棵树想起春天，看到桥想起河水，看见鸟想起天空，看到铁路想起远方。他坐在那里，身体，被风一点点分解，化成一片片羽毛，随着风，他四处飘荡，消失于宇宙之中。
　　人在死亡之前，心要回到一个安稳的巢穴里。他飘散之后，如何着陆呢？一只鸟落不地的话，它会累死在飞翔途中。那些死去的草，以种子再次返回大地。而躯体腐烂的植物，芳香永留人间，而他携带的肉身，如何接纳灵魂返回呢？
　　站在一片泥土上，那越来越像一个岛屿。它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巢穴，在一盏灯里亮着。他出门工作，获取食物，养育身体，身体活着，灵魂才可以像藤蔓攀爬，不停朝远处生长。他到达那里，一个心愿完成。然后呢？一个岛屿的占领，就必须有下一个岛屿的出现，无数小小死亡，跟随着时间的暗影中。
　　人的内心，要有一个一个又一个岛屿的出现。依靠土地的附着，人才能沿着楼梯一样的生命高度，走进顶层的精神房间。那是人的飘散与聚集的最后之地。他将在那里，完成上帝赋予生命的仪式，永恒沉睡在这片土地托起的空中……
　　　　　　　　　　 2016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