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路在延伸

　　青翠的树林，似乎想用茂盛浓密的叶子，将林内阴影深处带着寓言格式的意象彻底隐藏，可是，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的枝叶，还是在无意中露出了破绽，让蓝天坠落的阳光，在远处那条山间小溪里徘徊寻觅多时之后，终于找到了入侵的机会。视线与阳光汇合，使原本林内阴影里模糊的物象，瞬间就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热带雨林，总是给我留下试图掩藏秘密的印象。地上落满的枯枝腐叶，以十分倔强的姿势，继续阻止我的视线和一缕阳光的奇异探询。自然，我是无法明白，雨林想掩藏怎样的秘密？掩藏这些秘密的动机又是什么？我只是隐隐觉得，这秘密与某个神奇的传说有关。因为是传说，便显示了时空和距离的遥远，没有人能够知道这个传说的源头。所幸，先前阳光入侵时留下的痕迹，为我探寻动作的开始，提供了一个线索。 　　仅仅只是停留在想象中，无论如何都是无法穿越雨林呈现出来的巨大的迷茫。我借助手里握着的一截长满了苔藓的树枝，十分小心地一层层揭去林内地面上厚厚的覆盖物。最后，土壤终于以一个十分女性化的柔软形态，暴露在我的面前。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惊讶：一个类似灵长类的足迹，映入我的眼帘。在这样的情形里，除了被时间包裹着的灵感，我绝对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把两个遥远的、毫不相干的事物，随机相互倾轧在一起的缘由说清楚的。足迹，路，就这样交错演替般在我的脑海里，涟漪状荡漾了。 　　烟雨朦胧，是热带雨林一道独特的景观。说来就来的雨，象断了线的珍珠串，噼里叭啦地抖落在树叶、土壤和我的雨衣上。那个类似灵长类的足迹里，积满了雨水，以至于它刚要向我展示某个秘密或是方向的意图，顷刻间便被雨水阻隔了。置身在林内深处雨雾中，视野里到处都是藤本攀缘植物细长扭曲的身躯，未曾商量就突然紧紧抓住其他树干或枝条，象蛇一样缠绕不放，显得十分的凌乱和错综复杂。我迷茫了。土壤表面原先呈现的颗粒状形态，也迷茫了，被泥泞的情形取代了。泥泞使留在其中的脚印，看不到最终的结果。继续向前走，留下新的脚印的过程，似乎可以逃脱泥泞的纠缠。或许，为了彻底避开泥泞，不停地行走，就是路产生的源头？渐渐地，除我的脚印之外，留在泥泞中的脚印越来越多了，而且许多的脚印，是混乱叠加的，难分彼此。然而，细细观察不难发现，脚印的叠加过程，绝对是秩序性的铺展：我的脚印是跟在前人的足迹之后的，走在我后面的人，脚印始终是叠盖于我的足迹之上的。并且，脚印覆盖最密集的地方，应该就是因了土壤较为坚实从而淤泥较少的地方。于是我估计，循着这些足迹的延伸方向，自己很快就要走出雨林了。 　　走出森林的同时，说来就来的雨，说走就走了，只有刚才还在不断叠加，可能以后还会继续叠加的那一行没有分岔的足迹，留在我的身后，并经由我的脚下，奔扑至远方，情形仿佛是把雨遗失的某种情绪拾起，急匆匆地追踪而去，送还给先前那阵雨水。摆脱泥泞的纠缠，或是进到雨林中去采拾果子、菌子，是附近居住的山民的共同选择和目标，否则，我身后的那行足迹，为何会是如此的一致，以至于连一丝分岔的意思都不曾留下来。我忽然意识到，这秩序性铺展的足迹，应该就是路的雏形了。而且，路的雏形，大凡都是不分岔的——如果有人不循着这铺展的足迹走，是极有可能陷入泥泞里的。 　　可是，置身在我前面的这许多沿循共同方向秩序性铺展的足迹，逐渐呈现出了不同的情形。因为在雨林的周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房屋，那是山民的家。被田畴围着的房屋的瓦檐缝隙间，有缕缕炊烟飘逸而出。雏形的路终于分岔了。一些足迹，左拐弯通向了房屋，另外一些足迹，右转向连接到了别的农舍。几乎所有的足迹的最终打住的地方，都是山民的家，家是他们生活以及积累原始梦想的地方。雏形的路发生分岔的地方，大多是足迹分布面积扩展的地方，状似粗壮的树干与较细的分枝。有了岔道的雏形的路，或许就不应该再叫做雏形了，因为它已经有了树干那种成熟的味道，所以它应该被称之为一条固定的小道。无数的足迹，就是从这固定的小道，分散到更为细小的岔路上去的，同时，也是从那些细小的岔路上，又重新汇聚到这条固定的小道上来的。或许是小道的两侧，没有了先前那行泥泞中的足迹两侧的热带雨林里的精彩纷呈的风景，而是被农田较为单调的物象所取代，小道自然也就没有了泥泞中那行足迹被诱惑时的犹豫和彷徨的摸样，肆无忌惮地用舒展的姿势，向着远方铺展而去。 　　小道是通往一个农贸集镇的。雨林的树木被缩小了，遗留在我身后较远的位置上。我是在看见，每当身旁有更多的人足、牛蹄和人力车轱辘的印记出现的瞬间，被或强或弱的气流带起的灰土中，总是有一些伸出路面的细微的树木的小根段在摇曳，以及蕴藏于地下的淤泥并没有得到坚硬，因而路面在慢慢下陷的同时，路两边却在慢慢凸起的情形时，便知道这条小道铺躺的地方，过去是雨林所在的地方。甚至，在小道中间的某些凹陷较深的地方，还被人用石头填住。我十分怀疑，这些石头，是否真的就能够阻止过去在这里的雨林的灵魂呐喊。集镇到了——由几幢房屋围住的一块较大的空地。从空地的某些暴露在外的残痕处可以发现，这块原本并不平整的地，上面是铺垫了两三层石头的，石层的外表面，又铺了一层水泥后才变得平整的。人在平整坚实的地面上，做什么事情都觉得是塌实和惬意的。雨林里的野果子、药材和菌子，都是被小道上留下的各种印记传递到这里来进行买卖交易的。许多的小道在这块平地上会聚了，许多的期盼和憧憬，也在这里会聚了。 　　终于，会聚起来的憧憬，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引或是诱惑的力量。这股力量，仅仅只是使无数的灵魂在顷刻间感到了震惊，随后，灵魂震惊的表情，立即就被更大的憧憬和欲望的表情所替换。集镇上以物易物的交换，使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更为遥远的地方，存在着更为新奇的诱惑，与此之际，更为遥远的地方的人，也发现了这里有最原始的商品在诱惑。于是，越来越密集的足迹和其他印记，象潮水一样涌来涌去，显然，这样的情形里，一条小道已经无法容纳和承受了。如是，许多的小道，预先并没有得到商量，便被硬生生捏在了一起。仿佛是害怕被强行捏在一起的小道，寻机分散开来四下逃窜，捆绑之后的路面上，被用水泥或者柏油凝固。这样的路，被称之为公路。无数的小道，就象是逶迤的线段，把各自的一个端点，纷纷搭在了这条公路上。先前还能够感觉到的雨林的气息，被埋藏在了公路之下，载了各式各样激情、憧憬甚至是贪婪的车轮，飞速旋转着从它的上面碾过。 　　不仅雨林的气息被埋葬了，就连雨林郁郁葱葱的身影，也被从汽车车窗外急匆匆赶路似的房屋、电线杆、行道树、车辆和偶尔出现的路牌彻底埋葬了。我的情绪有了失落的感觉。我的生命，被汽车的动力牵拉，被身后不断增多的车流推动，继续沿循公路向前奔扑，似乎有点身不由己。我是不可能有再次收回自己留下的脚印，重新铺展一遍，使原先看上去弯弯曲曲的那行脚印，变得更加舒展整齐的机会了。我的脚印，已经随着身后的公路，一同留在了如雨林般好奇的童年里了。童年映现出来的那个世界，与热带雨林环境一样，似乎只泽惠到我和我之前的那些生命。我不知道，与现实仅仅只隔了一层汽车车窗玻璃的，和童年血肉相连的雨林，被无数同这条公路相交的小道切割之后，未来会是一个什么摸样，但是，我是不希望看见，随着这条公路的无限延伸，未来的雨林（如果它还存在的话）是被灰暗的颜色笼罩。眼前的公路，象一条纽带紧紧绷在一个城市和另外一个城市之间，自然也就无遐光顾那片雨林了。 　　然而，无论我在公路上走得距雨林是多么的遥远，我的，还有几乎所有的公路的祖先，都是来自于那片原始的雨林，因而我的所有情感，在最初都是充满了植物的气息。只是，一旦置身于公路的环境里之后，植物的气息就随着距离和时间的增加而越来越淡薄了。许多时候，公路就是度量情感的一把尺子。每一次上路，每一次路与路的交叉，抑或公路的每一次向前铺展，就是一次度量的过程，它的度量结果让我发现，情感不仅是自己在选择自己，也是被别人选择，而且，这种选择，还将决定我的爱与概念、感觉、知遇和其他生物的意见间相隔的距离。甚至，当公路的延伸引领我进入一座城市的立体交叉路段的时候，我对热带雨林思念的情感，再也经受不住公路无休止的度量，终于迷失在滚滚车流制造出来的恶魔一般的虚无里，找不到一丝从这虚无里再返回绿色雨林世界中去的痕迹。公路上一般是不会看见有鸟落在路面的，鸟是属于森林的。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感觉非常的寂寞，而且孤独。忽然有了一种对雨林的感应。“植物追求被人发现，这对于它来说就是得救。”大概，掩藏在雨林中的秘密，应该是扎根于最深刻的爱之中，而这爱之中，有某种孤独的实在性。 　　前方宽阔的公路，一直嵌进蓝天上点缀的朵朵美丽白云中，也仿佛是探入到蔚蓝的海洋里。说公路的前端与天空或是海洋相连，一点也不为过。有海底公路隧道和月球、火星表面上人类留下的痕迹情形，在脑海里切过。然而这之后，路的前端又将伸向何方，迄今仍是一个谜。我在想，这个谜是否与热带雨林里掩藏的那个秘密相关。因了光线的衍射和路面热气的蒸腾，公路的前端在晃动，象极了一个孩子在路的尽头，因了迷茫犹豫不决，探头探脑。发端于雨林的这条公路的源头，与延伸至远方的末端（如果有末端的话），本身就是一个模糊的传说。公路源头和末端的相似情形，瞬间使我感悟到，置身在源头和末端之间的公路，象一条绵线在风的吹拂里，舞动着身躯，螺旋般上升。每一次螺旋姿势的重复，都是回顾和亲近祖先的机会的制造。在这样的机会里，我寻到了先辈的足迹，从中获得启迪与经验。然而，风并不是始终都在制造螺旋的姿势。有的时候，一股强劲的风，会把这段绵线直直地提起，然后托入高空，在没有留下先辈足迹的地方，探索新的脚印开始的可能性。 　　虽然我的身体结束了一次在路上旅行的过程，可路依然在继续延伸。洗尽旅途落满的尘埃，公路留在我身上的印迹，顿时清晰地显露出来。公路，人类的活动痕迹，生命过程，如镜头里的画面相互交错，快速切过，然后才慢慢定格。一条公路，是一个探索的过程，我所走过来的这一段路，是探索的历史，而在我前面继续延伸的路，是探索的未来，或者是他人探索的历史，是与人的一生紧密贴合的。促使我不断探索的动力，应该就是掩藏在雨林中那迷一样的真理。一段公路，就是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