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彝人木酒杯

　　彝人、木酒杯、音乐。三个看似不相干的事物，相互倾轧在一起，然后以一个事先没有任何预谋的自由姿势，瞬间凝固成一组由红、黄、白三色组成的曲线，被描绘在我收藏于书架中的那只木制的，通体都是上了一层黑色油漆的酒杯身上，十分醒目。酒杯里的故事是不老的，有野性的气息，时时吸引我对它不断端详，然后眷恋。在一个独饮自斟的傍晚，酒再次把眷恋之情燃起，我决定不能让这种野性的气息，继续在书架的寂寞孤独的环境里散失，而是一定要把它收回到我的心里。我不希望木酒杯改行作为收藏品而存在。木酒杯应该待在它习惯了的地方。这样，木酒杯再次回到了餐桌上，盛满了酒。木酒杯的内表面，因为上了一层黑色的漆，黑黝黝的。酒进入后，便能够让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面容，顷刻就被浸在酒里的野性气息，滋润抚慰。这才是木酒杯的真实意义。 　　这个时候的木酒杯，彻底苏醒了。刻画在木酒杯外表面的三色曲线，在十分精神地扭动身躯的一刹那，就转换成了眺望的姿势。它记起了我的手，就是曾经在篝火旁的小桌上不时将它握住的那只手。我的手与这只木酒杯，是在凉山彝族聚居地之一的喜德县彝语叫“都宰”的火把节上，第一次亲密接触在一起的。红红的火光，映照在酒杯的身上，把原本掩藏在酒杯里的热情，瞬间提升，以至于我的手一碰触到它，它的激动情绪，就汹涌地传递到了我的手中，还有心里。显然，在酒杯的身上，愈燃愈浓烈的热情，已经籍由我的视线，与那堆篝火的烈焰，连成一片，然后才形成了一条逶迤的火海。木酒杯的激动情绪，有了牵引我循着火光上路的欲望——此刻的它俨然已经把我视为它的知音了。火光的尽头，是一片与木酒杯黑黝黝的身体一致的夜色，这片夜色就是一个传说。相传在远古的时候，天神思梯古兹经常遣天使则库血夫下凡收缴租税，则库血夫趁机敲诈勒索，鱼肉百姓。一次他到巴果家催粮要钱，巴果不在，他便蛮横地向巴果的家人要饭吃，要酒喝。当他被饭里掺和的碎石折断了三颗牙齿，又被木酒杯里的酒刺痛了伤口的时候，他知道巴果一家不好惹，惊慌而逃，结果还是被巴果杀死在山洞里。天神知道后大发雷霆，放天虫下界吃庄稼和森林。云雀看见人间受难很伤心，甘愿从中调解，向天神赔偿“人命金”。正当天神索价太高人们无可奈何的时候，巴果想到了火神。于是他带领人们点燃火把，烧死了天虫，保住了森林，保住了庄稼，也使巴果家的那只木酒杯的后代，能够得到繁衍而生存到今天。 　　源于一个传说的火把节，是木酒杯最高兴的日子。夜空出现了一轮明月。我手里的木酒杯，在月光的抚摸下，动了动身子，仿佛是在擦干自己因为高兴而流出的眼泪。火与酒继续在碰撞。我学着身边彝人的样子，端杯、昂头、引颈，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瞬间就感觉到，木酒杯的豪爽性格，还有愉悦的神情，是随同火与酒的碰撞，彻底迸射到了我的心里的。我看见，在这样的情形里，空着的木酒杯，就是一次敞开心扉渴望激情的表露。木酒杯只有在盛满了酒的时候，才会得到一次安抚而呈现出陶醉安静的姿势。这种姿势，绝不是木酒杯获得的一次睡眠的姿势，它是不会睡去的，即使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木酒杯停在了我的书架上，它也没有熟睡。空着的木酒杯永远都是在准备完成一次行走，一次在刀锋的路上激烈、快速、果断而又决不迂回的行走。只要是认真地注视一下，就会知道木酒杯的一次行走，不是肤浅的，酒是木酒杯的深刻所在。木酒杯每完成一次对酒的搬运，就是一次行走的过程，就是酒与火得到一次碰撞的机会，也就是完成了酒与火对彝人倔强聪敏性格的一次雕塑。 　　而且，木酒杯是习惯待在有音乐的地方。当一位彝族老人，用嘴吹动一只口琴的时候，委婉的音符，顷刻就从他的手指缝隙间，随风飘逸出来，带着优美的韵律，落在人们的脸上，落在木酒杯的身上。于是，有姑娘唱起了彝家村村寨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唱的“朵洛荷”。当那别具一格的音乐播满夜间的田野时，大家便手拉着手，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跳起了令人如痴如醉的“锅庄”舞。这个时候，是木酒杯最幸福的时候。被刻画在它身上的三色曲线的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在音乐的伴奏下，演绎出不尽相同的舞蹈。或许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够让木酒杯愉快地回归到自己祖先曾经生活过的环境氛围中，再次领略一番风穿过树林，惹得树叶欢快摇曳时，禁不住发出银铃般笑声的惬意。惬意中的木酒杯，吸引我的眼光一遍遍从它身上滑过，并且有下坠融入黑色之中的趋势。眼光一旦进入下坠的状态，就会感觉木酒杯的情感在向眼光合围。合围的过程越是接近完成的时候，力度就越来越大，自然，在被合围的中心，人与人之间的歧视、顷轧、仇恨存在的空间，也就越来越小了。 　　夜晚的黑色，继续与酒一道浸润着这只木酒杯，使得它的轮廓，被黑色勾勒得十分准确与明晰，而且很有力度。盛满了酒的时候，木酒杯的黑色就更加的浓烈，虚怀若谷的整体形象，也就愈加的栩栩如生，仿佛是在向我宣告，夜色不是外在的，而是完全来自这个虚怀若谷的深渊。同样是来自于这个深渊的，被黑色磨砺得异常细致的那三条红、黄、白的线条，周而复始决不停息地萦绕在酒杯的表面，让我联想到飞翔的姿势。的确，在风切过峡谷，或是站在高山上的时候，彝族人身上披着的黑色的“查儿娃”就会随风飘动，使整个人看上去就象这木酒杯上的三色线条一样，在灵动自由地飞翔。我的彝族朋友是十分钟爱代表他们勇敢热情的红色，代表尊贵庄严的黑色和代表美丽光明的黄色的，或许只有在红、黄、黑三色组成的颜色世界里，他们的心，才能够彻底拍翅在天空。 　　我再也不会把这只木酒杯，放进书架的寂寞里了。木酒杯完成了一次与我对视的过程。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木酒杯过去待在书架里的时候，眼光中总是有期待的神情在流露。木酒杯一直是在心里一遍遍酝酿，如何把蕴藏在一个遥远的传说，后来演化成火把节的习俗，以及浸润在彝族血液里的酒与火的所有秘密，还有自己身上刻画的这三色曲线的真谛，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端着盛满了酒的木酒杯的手，才是这只酒杯真正愿意待的地方。此刻，木酒杯身上的三色曲线，以不断起伏的姿势，拨弄出悦耳的乐曲，瞬间就将我干燥的心滋润了。原来，在这只酒杯里，蕴藏着伟大的乐章。嘴唇又一次吻到了木酒杯里盛的酒，于是，这伟大乐章里的所有音符，立即就突破了我微闭微启的嘴唇缝隙，准确地流淌至平日里我觉得十分模糊的心灵位置，清爽而又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