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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回到学校，我写下这样的诗句： 　　“简直是噩梦啊——我看见时间在铁青的墙壁上停住，像一只风干的黑蜘蛛。 　　“窗外，苦楝树叶殷红得叫人怜爱。那是即将冷却的灰烬的颜色。 　　“所有的野棉花都是干燥朵。” 　　“在我生命的最后的季节，芳香浸润了我的双肩和两腋。在死亡的蜜爱中，我把头埋在玫瑰的两个娇嫩的花瓣里，像第三个花瓣一样被统一。我哭泣的时候，泪珠鲜活地滚落，，滴打着玫瑰之心。 　　“我知道相爱是太阳的把戏，而永别也是太阳的把戏。 　　…… 　　我不想渲染我恋爱受挫的痛苦的细节。那些细节至今仍以数以万计的文字保存在我发黄的日记里，其中包括题为《秋恋》的19章散文诗。那些文字大都出自我与赵秘密而又悲痛的相守，出自我们无奈的眼泪和微弱的希望。 　　把我们从美梦置换于噩梦的罪魁是赵的母亲。赵的母亲姓程，还真与喜欢半路上杀出的那个程咬金同姓。这个富有倔强和泼辣气质的女人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找了一个二不挂五的男朋友，坚决地反对，并以死要挟——要赵3天之内断绝与我的一切关系，否则她将投河自尽。 　　那时候，我还不曾见过赵的母亲。我去过赵的老家。赵的老家就在场镇东边一公里外的涪江对面。三间石板房，几间木楼子猪圈，一棵柿子树和两棵老核桃树。我跟赵回去的那天，赵的母亲到一个叫锁江的地方照看月母子去了——赵的大嫂生小孩了，只有赵的二哥、一个看上去还有些稚嫩的矮个子在家。我跟赵买的肉。赵的二哥煮的饭。等赵的爸从卫生院下班回来，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赵的爸是个朴实厚道的中医，一点都没有挑剔我，对于女儿的选择，像是百分之百地放心。我不知道赵的母亲的模样，也不知道赵的母亲的性子，但从她发布给赵的通缉令，我判定她是一个很毛、很血、又很恶的女人。然而，我又有些怀疑我的判定，那样的一个女人，又是怎样生养出赵这样一个美丽温存的女子的？ 　　3天过去了。30天过去了。赵并没有断绝与我的关系。我们依旧以地下状态恋爱着。有知情人开玩笑问赵，这些天咋没听说官坝有死人的？官坝是赵老家村子的名。每每那时，赵都不言语，只是小笑，忧伤的眼眸里闪过一点希翼。 　　在受挫的最初的那些日子里，赵是相信她母亲会寻死的。赵每日以泪洗面，形容憔悴，衣带渐宽。有那么几天，赵似乎有了动摇的迹象，要屈从母亲。赵沉默不语，开始回避我，即使我搂抱亲吻，也不作丝毫的回应。如今想来，那些日子真是可怕。我把我的心画在木门上，将一把藏刀栽在心上。为了爱我什么都可能做。我当时真是那样决断的。 　　对于我和赵，那一年的前半个冬天是暧昧的。在那些黄昏的暧昧和暧昧的黄昏里，我们尝到的是别样的味道。自从赵的母亲回来，赵每天的晚饭都得回家吃。这是赵的母亲给赵下的死命令。我想，这个死命令除开经济上的意义，更多的意义在于掌握赵的动向。每天晚饭后，我都要散步去接赵。我有时接到赵在下场口，有时接到在水沟子，更多的时候接到在路上。有时到了赵老家对面的索桥头，也不见赵的影子，我就坐在桥头等。我看着赵从房子出来，像一个黑色的精灵，或者一只白蝴蝶，穿过核桃树，晃过柿子树，从一笼竹子背后闪现，沿着一根经常被山泉打湿的田间小道走来，走上桥的另一头。桥上时常都只有我们两人，甚至四野都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就偷偷地接吻，搂抱，很快又分开。有时正搂着，河边或公路上突然闪现一个人，吓得我们分开好久都还在哆嗦。有几回，我斗胆过了索桥，到了赵的母亲的地盘上，甚至看清了赵一家人吃饭的格局。 　　时间是最好的药。时间医好了赵的母亲，也医好我和赵。当然，在时间这副药里，也少不了赵的幺妈郭、我们的媒人李和赵的大哥凯这三种药引子的功劳，是她（他）们调配着时间，最终让赵的母亲接受了我。 六 　　又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我过上了正常的恋爱生活。中午，我与赵一起去医院她老爸那里吃面条，晚上再一起过官坝她母亲那里吃肉。这样的日子差不多一直过到结婚。我就是那段时间开始长肉的。我几乎天天都要陪赵的爸喝两盅。我不嗜酒，但酒来了也不推杯。那些半肥半瘦的大刀腊肉真是好吃，油而不腻，回味无穷。还有锅贴饺，盐菜肉包子，吃起从未有过的感口。在平稳的恋爱里，酒和肉让我得到了另一种满足。 　　这期间，我们有过几次较长时间的分别。不是我去开笔会，就是赵去教育学院面授。赵参加了成人高考，考上了我读过的那所教育学院。 　　在初冬的一个小别里，赵来信告诉了我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准备马上就嫁给我。赵在信中说：“……为了忏（悔）过，我想了很多……还是觉得应该对你有几分表示，你猜，我将给你表示什么？说出来会让你三天三夜睁着眼想我快快回来——我决定——我——决——定——回来后就和你（干脆痛快地告诉你，免得你垂涎三尺）去拿结婚证。哎呀，我的心紧张得快要蹦出来了。我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你该明白了吧？嘘，不要出声，一定要稳起……”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在赵透露给我的喜讯里等赵归来的情形。失眠。在漆黑的夜里，被爱情撞击，被思念覆盖。反复读赵的信，泪水反复地流。拿出相册看赵，看着看着，哭出了声。恋爱中的男人也能这般。屈指度日。黎明醒来，孤独得热烈，热烈地孤独。正中了赵的话——让你三天三夜睁着眼想我快快回来。 　　我是在一个阳光稀疏的下午去卫生院向赵的父亲求婚的。我揣着一包红梅。不知为什么我不是揣着一包红塔山。赵的父亲在忙，加之本来的心虚，我很久都没能插上话。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勇敢，为了爱情，该做的都做了，而且做得那样得体。我敢肯定，并非世界上的每一个男子都能这样做。等赵的父亲忙过，坐在单人沙发上，我才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与赵准备结婚的事。说之前，我给他发了支红梅烟，并把整包烟给了他。“爸没有什么，很支持我们，说只要不影响学业，他们办就是了。”我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当天是1992年10月25日。 　　我与赵没有照结婚照。赵没有穿过所谓婚纱，我也不曾穿过燕尾服。我不知道赵会不会觉得是个终身遗憾。我觉得不是。如果硬要说结婚照的话，那就是我和赵在村委会楼上照的那张二人照。那是为拿结婚证准备的。照相的是一个跑摊的外地人。一张两寸的黑白照，赵左我右，赵穿着一件黑毛衣，披着发，梳着刘海，没有上妆。我穿着牛仔衣，头发不长不短，头微微向赵倾斜，左手从后面绕抱着赵的肩背。我们的表情说不上严肃，也说不上轻松，算是自然。这张黑白照朴素，自然，构图紧凑，又有层次，既表现出了天然的整体感，也使两张年轻的面孔得到了突出。 　　拿结婚证那天恰巧是“西安事变”纪念日。12月12日。都希望白头偕老。照迷信，这个日子是要回避的。我们却选择了这样富有变数的一天。 　　我们的恋爱已一年有余，彼此熟悉了对方。气味和口音。习惯和嗜好。性子和身体。我们“同居”也有一年有余，手的接触，嘴的亲近，肌肤的摩擦，目光的碰撞，都已经炉火纯青。然而，我们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人”。不单从感情上，也要从身体上，从灵与肉的感觉上。 　　我们渴望着。我们把握着。 七 　　我和赵结婚了。在岷山丛中、涪江边上的一个乡村学校里。在温度渐高的冬末。没有雪花，没有玫瑰和美人蕉，连七里香和苦菜花也没有。有的只是薄云和稀疏的阳光，世俗的热闹和酒肉香，无尽的忙碌和疲倦。 　　新房是我与赵亲手打抹布置的。三分之一间普通教室。我找来石灰，将整个房间粉刷了一遍。粉刷房子那天，风很大，吹了好多苦楝树叶进屋来。记得那天还发生了一段插曲。赵收到了一封信和一份贺礼。信里说了些酸不溜几的话，贺礼仅有五块钱。为赵旧时班上的一个男生所为。那男生暗恋赵好几年了，听说赵要结婚了，就写信来“朽”赵。赵拿那男生的信要我看时，我正站在高架上粉刷天花板。赵一边解释，一边愤愤地骂那男生，并扬言要把那五块臭钱扔进茅坑。我相信赵。我相信那男生只是单恋。最终，我叫赵拿那五块钱称了卤肉下酒。 　　那天晚上，赵热了水，关着门，脱得一丝不挂，在浓浓的石灰味道里洗了澡。我也澡洗了。在赵和我眼里，这不是普通的洗澡，而是为新婚准备的洗礼。北风从门逢透进来，我们都感觉冷，但我们都不怕。那天夜里，我觉得石灰的味道很好闻。 　　婚礼是在官坝赵的老家举行的。一座刀砍斧劈的阴山的脚下。阳光一直都只在索桥那端和柿子树顶上一百米的高处。老房子里，柴火熏黑的箭竹子篱笆依旧，房梁屋角悬挂如绳的阳尘和斗大的蜘蛛网依旧，但热闹和心情是崭新的。核桃树和梨树都光秃秃的。显绿的是涪江边沙地的麦苗，院墙下的蒜苗和青菜。酒席是赵的母亲一手操办的。好几十桌。粉蒸肉和玉米老酒让人叫绝。我穿的是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县服装厂缝的。赵穿的是纯羊毛大衣。兰州货。我们佩带着新郎新娘花，人前人后，应酬着，脸上是莫名的光彩和本能的羞涩。 　　当午夜在我的掌中蜷缩为一枚黑宝石，你终于玫瑰般开放。芳香弥漫了整个房间，我顽固不化的长发都被煽动了。 　　我把玩着你最后的也是最昂贵的宝石。你的金纽扣让我眩晕。我看见无数的星辰由天空降临，落在你依稀的竹林，洁白让玫瑰凋敝。 　　歌声四起，天籁般滑过你瓷器的大腿，清脆的响声让灵魂挣断了钢丝。芬芳再起，我意识不到窗外有风。 　　当唇在战战惊惊中接触花瓣，露珠上升到了顶峰，血液在叶脉汹涌。 　　我知道每一花心都是危险的旋涡，稍有大意就会葬身鱼腹，但我仍不甘心只在花心绕一圈，仅仅享受一回水性的逍遥。 　　玫瑰，玫瑰，你把我的魂销了。魂是最好的东西，你怎么开了一次，就把我它销了？ 　　我为我与赵的新婚之夜写下了这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