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原创]
2021-12-23抒情散文沙爽
老人出现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像一个微弱的休止符,或者一只磨钝了的刃,在流淌轰鸣着的街道中央划开一小条白亮亮的印痕。因为他,阳光略显慵懒的流动有了一个小小的停顿。我不知他怎样出现在这里,这个老人。他到来的时候,我一定正在走神。在此之前,我一直在……
老人出现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像一个微弱的休止符,或者一只磨钝了的刃,在流淌轰鸣着的街道中央划开一小条白亮亮的印痕。因为他,阳光略显慵懒的流动有了一个小小的停顿。
我不知他怎样出现在这里,这个老人。他到来的时候,我一定正在走神。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注视着街道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点。公汽站上虚位以待的广告牌出现了一个破洞,这样,就有一场局部电影在里面上演。或者说,广告牌虚拟了一个房间,我试图从一扇小小的窗子猜测和窥探。一个男人的脸在这个窗口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应该是跨坐在自行车上,单脚支地,等待同伴从路边的店子里出来。然后是一个女人的脊背,这是一个被生活磨砺掉一根半根敏感的触角的女人,因不合时宜的迟钝而令旁观者不安。现在,她一定没有意识到这个缺口,轻易暴露了一个易受攻击的部位而毫无防范。后来女人离开了,我透过洞口看见街道对面的小巷,里面是几栋旧楼,几年前我曾经走进去,寻找医药公司的某个部门。现在它还是这样安静,很久也不见有人出入其中。
我转头去看我身后的电脑屏幕:协议书刚刚打完一半。我不能阻止印刷厂用给我排版的电脑承接这些细小活路。但正是它们把我的工作断成了一截一截,我悠然四顾的时间豁口暗含的真实质地叫做无可奈何。我回过头,一辆中巴正停在对面的站点。它慢腾腾地开走之后,老人凸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他来自何处?又要到哪里去?阳光从他灰白的草帽檐上嘀嘀嗒嗒地落下来。这是六月,午后两点,气温在二十二到二十五摄氏度之间。他穿一身黄军装,衣摆下面露出一圈白衬衫。里长外短,只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和二十岁上下的时髦男女才敢这样穿。他斜挎一只黑色的人造革包,右手拄一根拐杖。他年龄应该在七十到八十岁之间,也许还会更老一点。他是少数我无法猜测出来处的人之一。他有可能来自任何地方,来自让我感到心疼的一声呼唤。我熟悉他们,他们,类似于我祖父母一样的人,置身城市,但是洗不掉泥土气味。他们年纪大了,还是会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来或者去。现在,他出现在这里,与他身后广告牌上的那个洞口构成了奇妙的对称。为什么我会这样想?透过他,我看得到过去和未来的什么事件?
许多年来,我一次次在这些老人的身上嗅到无比亲切的气息。他们出现,仿佛只为唤醒我生命中的某一场记忆;而每每在我心神恍惚的时候,他们已转身离去。但是这一次,我飞快地记起了曾外祖父的样子。他的拐杖。他雪白的山羊胡子。十六年前或者更远的冬天,他盘腿坐在我家的火炕中央。那时,他的听力已经开始衰退,但始终笑咪咪地,自得其乐地摇晃着半个身子,好像他心里正奏着他自己的乐曲。好像他以为他是一台老式挂钟的钟摆,所以任由时间从他的身体里嘀嘀嗒嗒地漏出去。他是我外祖母的父亲。他最终死于肝癌。他死后一个月,他的长孙,我的表舅,因未婚先孕不得不冒忤逆之名举行婚礼。我母亲为此感到恼怒,但我想曾外祖父不会介意。他始终是宽容、温暖,与一切都没有芥蒂。我住在他家里一个月,吃光了他屋后的半畦水萝卜。他一看见我在吃水萝卜,就笑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这让我感到恼火。我可不觉得我和水萝卜有什么好笑。水萝卜让我暂时忘却了年少失学的苦恼。许多年来,我一直认定辣是行走在味觉上的小刀,而绝大多数水萝卜恰恰擅长笑里藏刀。只有曾外祖父后园的水萝卜,每一丝笑纹里都没有另外的意思。现在,我想起曾外祖父,就想起水萝卜甜丝丝的味道。外祖母说,曾外祖父去的时候,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我坚信这把骨头上还会有这么一股春天的水萝卜的味道。
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带回了这熟悉的味道。一个居于我上游的老人,他蕴藏着那么多过往的时光,他离开以后,我有可能上溯的那一条支脉就此折断,这是我以前所没有想到的。大约十二年前,我母系上的四位曾外祖父母都在,这使我感到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的存在因此有点源远流长的意思。而伴随着他们的离开,我距离一条河流的上游越来越近。终有一天,我也会作为某个源头而存在。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他就有可能正是我的未来时态;他越老,越接近时光缝隙间为数稀少的漏网之鱼——这样的比喻使他的存在富含喜剧意味。在这个下午,他的出现是时间的破绽还是空间的疑问? 我的排版工作得以继续。回首一瞥的时候,老人不见了。他自己并不知晓,在所有离开车站的人之中,只有他,抛弃了广告牌上的那个缺口。平衡被打碎了,现在,参差的洞口更加孤单而醒目,被短暂框进其中的人影来去匆匆。南行的六路和八路车,它们最终去往哪里?我只熟悉它们的一小段中间区域:属于繁华时代的商业局部。这个城市,我也只不过随手打开过其中的几扇窗子。但是我试图追溯得更远,比如梦境和预言之类,但这几乎不可能实现——窗子或缺口中的时间是有限的。
现在,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带回了这熟悉的味道。一个居于我上游的老人,他蕴藏着那么多过往的时光,他离开以后,我有可能上溯的那一条支脉就此折断,这是我以前所没有想到的。大约十二年前,我母系上的四位曾外祖父母都在,这使我感到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的存在因此有点源远流长的意思。而伴随着他们的离开,我距离一条河流的上游越来越近。终有一天,我也会作为某个源头而存在。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他就有可能正是我的未来时态;他越老,越接近时光缝隙间为数稀少的漏网之鱼——这样的比喻使他的存在富含喜剧意味。在这个下午,他的出现是时间的破绽还是空间的疑问? 我的排版工作得以继续。回首一瞥的时候,老人不见了。他自己并不知晓,在所有离开车站的人之中,只有他,抛弃了广告牌上的那个缺口。平衡被打碎了,现在,参差的洞口更加孤单而醒目,被短暂框进其中的人影来去匆匆。南行的六路和八路车,它们最终去往哪里?我只熟悉它们的一小段中间区域:属于繁华时代的商业局部。这个城市,我也只不过随手打开过其中的几扇窗子。但是我试图追溯得更远,比如梦境和预言之类,但这几乎不可能实现——窗子或缺口中的时间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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