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静谧的河流

　　一年四季，房屋背后的这条河，携着高原凉飕飕的古朴气息，穿过两岸嘈杂鼎沸的诱惑，毫无一点心事般静谧地流在细仄缓曲的河床上，也始终流淌在我逶迤的心里，没有丝毫夸张与做作。站在河边向两头望去，河水从烟雾中而来，又向着烟雾里奔去，只有我眼前的这一段，象是青绿的丝绸，不断舞动、飘逸。丝绸一样的河水，每一次细微或是粗诳的摇晃，就是人世一次暗暗的铺排与传递，悄然无声。河并不十分的宽阔，可它却将人的所有秘密，彻底纳入视野，并掩藏在心里，仿佛一只熟透了的苹果，把曾经的苦涩、酸楚以及全部的甘甜，储存在果肉静谧的芬芳中。 　　即使令树叶从沉默里走向疯狂喧哗，伴着飞沙走石，肆意改写自然心情的大风，撕着嗓门掠过头顶，不给我任何挽留的机会，气势汹汹一头扎进这条河里的时候，河水也只是宽容地为它腾出位置，用涟漪的微笑，表示欢迎，并没有如我猜测的那般，声若洪钟。河流依然是静谧的。静谧，是蓝绿色的，带着风和日丽的缱绻与芭茅的清香，烟霭般从水里轻灵飘逸而出，涤荡在石头对绿草占领的岸边。我心里的河床，颤颤悠悠溢满了蓝绿色的溪流，呈现一片宁静和亲切，除了漂浮着的花瓣及几片落叶外，没有一丝皱纹。几只山雀从水面掠过，投在水中的倒影，激起了鱼儿的情趣，它们追逐鸟儿的影子嬉水游玩，从而掀开了河水的童真层面。凭借着鱼儿嬉戏的线索和引导，可以看见河水的心里，既有象征顽强和毅力的石块，更多的还是象征亲切、温柔、善良的婀娜水草和翩翩起舞的鱼群。石头继续对青草实施占领，并且有些放肆，而静谧的蓝绿色，却轻而一举就将石头的放肆，彻底淹没。宁静中，生命的节律，被推向了高潮，完全没有法国哲人帕斯卡对寂静的那种恐惧感觉。宇宙本来就是寂静的，永远都处在深呼吸的状态里，就象眼前的这条河。水不喜欢聒噪和芜杂，更不钟情贪婪和妄为，因而时时善意地引诱我用它来洗涤自己的污垢，获得清洁的身体和清醒的知觉，让我透彻地知遇“水深波浪静”的韵味。声如洪钟，未必一定就真的激越昂扬，沉默静谧，未必就彻底心如止水。学会谦虚、学会从容、学会静谧、学会水的那种容纳万物的胸襟，勿庸置疑，是这条河给我带来的惠泽。 　　天气渐渐热了，房屋里那扇窗户，不时有夹裹着丝丝潮湿的凉爽河风吹入，令我有些慵倦的表情，瞬间就亲切起来。那是风檫着河水的表面，把因一念之差而虚浮在水面上的凉爽，从徘徊的姿势里拽出，轻轻送到了我的脸颊上。凉爽是这条河给我的又一个泽惠。凉爽，通常给我静的印象，使我时常忘记了那些家居中的寂寞伴侣，然后，寻觅追逐宛若梦境里的印象。来到河边，择一个看上去平整舒适的石头，坐下或者干脆就放平了身子躺着。在傍晚时分，我身体的这种姿势，带来的感觉十分惬意。天上的星斗，眨着眼睛缀在河水上面，静谧里给人梦幻的体味。我突然意识到，何其芳在《梦中道路》中的心灵陈述，或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有感而发的。“当星夜，我独自凭倚在长长的白石桥上，踯躅在槐荫下，或者瞑坐幽暗的小窗前，常有一些微妙的感觉突然浮起又隐去，这才算是我的真正的开始”的字句，从何其芳的文里跳出，与我对静谧的痴醉，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同样难分彼此的，是抽刀断水的情形。无论自己是多么的猛烈，狠狠砍下去的刀，都是无法把水切断的。水漫过我的刀身，仍就连续地奔扑着，把我的妄想，彻底抛弃，就象河水把长年卧在河床里的石头棱角，完全削去一样。河流永远都是在吸收着自然的灵气，并在静谧中蓄积自己的能量，用以雕塑或是抚摸。面对河水，我的喧闹、狂妄、欺诈、贪婪、猥琐和抽刀断水的举动，都显得是何等的渺小与可笑。静谧开始按照河水的旨意，有力地雕塑着我，使我的脸上，顷刻间就荡满了摇曳的星斗。 　　青绿色的河水，随着天空向黑暗不断坠落，变成了墨绿色，使得铆满了星斗的河面，呈现出深深浅浅的层次，给人神秘、苍茫和辽远的印象。河水在静谧里继续流淌，由西向东，仿佛是站在这两个方向端点上的仙人，同时舞动连接在两人之间的，镶嵌了无数银色小点的黑色绸缎。寂静的夜里，是屈原、杜甫、司马迁、庄子抑或爱因斯坦在兴致地舞动这绸缎？不错，就是他们，化着无数滴折射星光的细微水珠，密密麻麻地将我簇拥，然后聚了又散，散了再聚。每一次聚散，便是完成了一次与天地的融合。夜晚的湿气，以温柔的抚摸方式，滋润着河边的小草，盲动的蚂蚱，用一个令我不可思议的跳跃，沾了一身月光……我的思绪被短暂带离了河面，来到大音无声的宇宙古刹里，与逝去的朋友，欢聚一堂，然后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从一个房间，隐藏到另一个房间。生命的个体是千差万别的，生前知遇的机缘，也是各不相同的，但是死亡之后来到天堂里，面对静谧，终于获得了平等。汇入河流中的任何一滴水，都是无法分辨踪影的，正所谓泥牛入海。自己时常为了摆脱人世的喧哗，想离群索居，即使身体转移了，心仍就无法为群体所消泯，于是我以为，只有保持心的静谧，才是自然的真谛所在。想到这一点，我忽然有了与天上及河里的星星，来一回酣畅对话的强烈欲望。 　　没有寒暄，没有握手，没有金钱、地位、姿态和江湖的眼光，就连我与河水的对话，也是在没有声音的寂静里进行的，就象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是默默无声一样。这条河，一直以形式上的缄默，概括了我一生的身世，滔滔不绝。月亮在水里欢快扭动，无声无息。无声无息，不是运动的静止姿势，也不是河流的遗传烙印。河水也有呐喊的时候。比如河水因为涟漪的冲动，前扑后继地向岸边发起一次次的攻击，虽然被石块阻挡又一次次无功而返，可还是不能改变和动摇河水的意志，继续顽强地把自己的决心和毅力，还有不屈的呐喊声，坚定地雕刻在石块的凸凹之中。终于，风助河水于岩石之间的泥泞淤积之处，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并在水到渠成的泥泞中，高举着象征胜利的白色浪花激泻而过，在一个陌生的新环境里，向世界展示自己的芳姿倩影，然后再度聚集能量，准备随时刷新自己。我忽然明白了，河水的呐喊，实则是创造力长期被堵塞之后突然的奔泻，是一种瞬间绽放而出的精彩。我试着把手伸进河水中，立即就感到了一股强大的生命活力，在指间汹涌澎拜，仿佛一把锋利的梭枪深深地刺进牛背时，鲜血喷涌而出。斗牛场里的那头公牛，透过疼痛泪水的眼光，渐趋黯淡，可是，在临死之前，这头公牛依然努力维持站立的姿势，留下最孤独的悲壮。生命运动趋于极致的过程，就是竭尽全力的精彩在完全释放的表征，将其概括抽象，就是一种精神。在精神的光芒里，我看见礼花在消失的一刹那留下的最后灿烂；虽然瞬间即逝依旧尽情演绎美丽图案的云朵；一旦拥有了风就倾情轻舞飞扬的粉尘；还有在化为灰烬之前，煤炭那红彤彤的身影。如果有灵魂的话，那么我以为，灵魂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象眼前这条河流那样，经过长期的默默准备，然后用毕生的热情，去追寻竭尽全力的精彩。 　　除非干枯，河水是不会停止流淌的。从这一点上讲，我的生命，也不会停止流淌，即使我生命的存在形式终结了，组成我生命形式的一部分，说不定也会融入到这条河里，成为一个绝对真实的水滴！虽然现在我还无法彻底了解河水的思绪，也不可能完全追踪河水的想象，这就好比那些已经融入到这条河里的逝去了的人，并没有给我指点出他是通过怎样的链接，从一种意象，来到了另外的一种意象里的。好在，静谧之中，河水给我装上了心灵的翅膀，让我在翱翔里，有了追踪的方向。这条河还会不断地流淌下去。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它究竟在时间上能有多么的长久，也无人可以彻底明白，它意象里所有的真实含义，但是有一点，自己是相信的，那就是它的心灵，永远是不会扭曲的。 　　我从石头上原本躺着的身体姿势里，挺直腰板站了起来。姿势的改变让我立刻看见，夜空的星斗，因之纷纷坠落，布满我的全身，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伴着我的心情，落在了河水中。我要回家了，忍不住回过头来，亲切地将静谧的河流，再次打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