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花 火

　　杨回来了，问我《九年》有没有写好，他想看。他离开的时候《九年》写到8000字。我告诉他电脑换了，九年保存了下来，但是没有继续再写。 　　 《九年》是我在去年夏天开始动笔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写过初恋的文章，但是在word里第一次敲出“九年”这个题目时，就觉得有说不话的话要叨唠，有讲不尽的细节要供自己重新鼻酸眼红。杨一直想看，也许那一段共同经过的往昔，我所要记得的并非他所回忆的，他所怀念的未必是我所珍藏的。两个人的经历相同，留下来的印迹倒不一定全然相似，他幸许也是想获得一份在我字里行间熟悉的新鲜感。

　　现在想来想去，情节也没有什么可以夸张润饰，只有心情和感想，是彼此秘密的心事，是等待饱墨落笔的洁白丝绢，意有多宽，仿佛就能书写多远似的。连我自己，隔着这么多年的浩浩时光，记忆终也还是隔膜了一些。我要重新去想去纪录，还要静下来，像是沿着旧时归途寻找某件遗失了的，或放在那里的东西一般，容不得打扰，否则就连自己都会突然就忘了当时的痕迹和记号。 　　我很高兴地回忆起，那时空气总是异常温润，一天大部份时间好像都是将褪未褪的黄昏，夕阳淡淡，每个人都踩着自己浅浅的影子，各自喜怒哀乐。再，仿佛一切总是在天清风朗的夏天一一发生，一一完成。有种灰绿或灰蓝的色调专注而温暖地笼罩着，像几十年前中国旧电影受苏联革命影片的影响一般，如同LOMO镜头下的光影色泽，紧实的，压抑的，饱满却抽象，以一种动词般的过程，既跳跃又安静的重彩浓墨姿态，漫不经心出场——过程之后，是肉眼无法企及的，只能用思想感知的闪烁与深远。 　　淡却浓重的灰绿蓝色，纯度高，极明亮，坚实而清洁的空气，天空开阔广漠，水泥灰筑大桥，灰白的河水，河水平滑，夜里会像飘荡震动着的镶钻黑丝绒，鳞光闪闪，水鸟飞翔低鸣，车速很快，嗖嗖的，卷起层层跋扈的烟尘。时光谜团重重，不由人开解，闭上眼睛，看不到也触不到边缘。雨水湿润但不氤氲，誓言还未想用何种方式来讲，就已经呼之欲出。 　　那时候我们都还极度年轻，甚至连年轻都算不上。长辈眼中像两名乖乖小P孩，但是沉默之余大脑却像高速运作的机器一般，唯恐稍做停顿它就生了锈，有种初初投入生产使用的机械那种固执贪新，不知疲倦，对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方式出纳吞吐。年纪太太，压力太单纯，有很多令人羡慕的大把时间来思考这些本真而原始的问题，一砖一瓦浇筑自己的私人堡垒，兴奋又颓废地时刻准备着面临前方拐角处窜出的猛兽——都是孩子气的行径和思想，那时候可以称得上“猛兽”的人事有很多，每一项都极度认真而投入地对付着、抗争着——反而到了现在的年纪，世界里真有所谓“猛兽”出没时，倒还安静平淡了。 　　左子跟着杨一起回来，呆了两天，又走了。很多年前，左子是我好友，也是杨的好友。我们仨都同是双子座的孩子，左子跟杨同年，大我一岁零三天。是他建议我画画，建议我学美术，那都是比我后来觉悟我真的喜欢这个该学这个还早的先知之言。左子说：“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在写些什么，你倒底要说什么。”言下之义我这个岁数了，如此奇突混乱的思想也该退居二线。他比较爱说话时候的我，打打闹闹和朋友疯时候的我，或不说话看上去眼睛大大一脸单纯得近乎童稚的我。但我一提笔，他就说晕，说这是典型双子的特质，相当标准的双面人，一面是1+1=2，一面是为什么1+1就等于2了？我后来也没考美术，我高考的候奉父命考了财经大学，我一到写各种协会学校学生部乱七八糟的官样“公文”时就咬着笔想去死，我一不小心就不是写成了唯美的散文就是写成了左子看不懂的那类议论文，后来我一概不再动笔写这类东西，学校运动会的时候做啦啦队，偶尔写些激励运动员的像诗又像控拆般激烈的P话。左子和杨一个学电影一个学中文，到现在，我们都在被生活击得时常回忆当年的时候，我嘲弄他们俩依照着自己的理想一路过来的人，直至今日，也没有比我幸福多少，就像几年前他们轮流来嘲笑我始终撕不开现实的皮打救不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理想一般。

　　后来的现在，我终于开始采纳左子的建议，考艺术，左子在遥远的国度说：“好，好好练画，我以后的遗像就交给你了。”连续三天的午睡都做同一个离奇的梦。回到北京，骑自行车，从紫竹桥路的家里往西站一个女朋友家骑。路上被一条来历不明的又直又长的河流阻住了。我只得沿着河一直骑，骑了很久，找不到有别的路，像鬼打墙。心里很迷惘。
　　杨说，再睡一会儿再梦一会儿，一定会遇到一座桥，或是很多座，届时就豁然开朗了。就像N年前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乏味的日剧。日剧都是这样，一转眼就柳暗花明了，主人角泪痕还未干，生活就已经转个面孔要来巴结她。 　　我没有告诉他，幸许他其实也知道，没有桥，再怎么骑也没有遇到桥或船，也没有别的人，甚至没什么光线，四周黑黢黢的，孤冷，清寂，充满冷静的生硬，像是专设的一个思索之地。月亮倒是很圆，而且大。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公车还在一直开，开到不知道搬去何地的终点站。 　　阳光很暖，我把车窗打开，头伸出去，车开得很快，窗外没什么行人，风很大，把我的一只本来就没有后扣的耳环给吹掉了。我回过头去看。从旁边另一辆公车深黑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仍然在冷静地执着着。我怀惴着一点引人怀疑的天份只身往那个群体里挤，不知道会被挤到什么方向去，但我知道自己在坚持的时候，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