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糖

　　要是不放开门炮，我们细伢仔细妹仔也醒不来。 　　大年初一清早起来开大门，在官舟寨是有讲究的，必须放开门炮，一定要“响发起来”的。天都还没亮好，爆竹就在寨里响开了，然后家家户户的爆竹接连不断响发起来。我们细伢仔细妹仔睡不着了，早忘了守岁时大人的嘱咐，三下五下就穿衣、洗脸，出门拜年去了。父母也不会骂，新年的头一日总要图个吉利，避免晦气。 　　官舟寨的细伢仔细妹仔喜欢在大年初一去寨里各家各户拜年。大年三十夜守岁时，母亲就交代我和弟妹：明日是大年初一，你们迟起来一点，要好好沤财。沤财是我们官舟寨的习俗，新年初一这天，要沤在被窝里，溲也不起来解，尽量不把东西丢掉，实在要丢掉，比如拉屎拉尿，也要尽可能地晚丢一些，这就是把财沤着。我望着母亲不解，这和沤财有什么关系呢？沤在被窝里能沤出财来，那就容易富裕了。这话我没说出这些来，不敢说，习俗是威严的，不能轻易冒犯。
　　去各家拜年，我们先是零散的，后来就汇成了几支队伍。我们走到各家，大爷满娘叫得会甜软任何一个人的耳朵。然后就作揖打拱，说拜年话，调皮的就学唱道：春牛角埋埋，金子银子滚进你屋来；春牛角弯弯，金子银子用箩担；春牛来得早你屋阳春好，春牛来得迟，你屋发财正当时……主人家笑着说：你们都是才人，不讲拜年，你们易养成人、长命富贵！吃糖，吃糖。女主人用茶盘端着炒熟的葵花籽、花生和糖出来，按“好事成双”的规矩，给每人各抓两把。一年到头只有吃喜酒和过年有糖吃，我们的嘴好馋，这时我们过上了糖年，得了这么多糖，直吃得口里酸酸的，肚子饱饱的。吃不下了，就把糖果装在衣袋里，实在装不下了，顺手在路边摘几张油桐叶或菜叶子包好。一天下来，收到的糖我们要吃好些天。我没有计算过的是，进我的腰包里的糖等于或者小于母亲掏出去的。不过，就算计算了，这种拜年时拿到糖的乐趣和收获感，会让我欢喜好多天。 　　让我们感到好笑的是，一个小妹子，现在记不得是谁了，跟人家说的拜年话是：跟你拜个糖。让大家听成拜个堂，笑得直搂肚子。其实，她并没有错，这拜年实质就是为着糖而去的，拜年乃是拜糖，一句大实话。
　　那是一个票证时代，粮票，布票，肉票，糖票，买什么都要凭票。买白糖、红糖、片糖更复杂，还需凭卫生院的证明，说因需糖配药治病云云，以示情况特殊。就是弄到了这些玩意，还得有钞票。像我家这样困难，父亲虽是有名的民办教师，却不屑于用自己的社会声誉去求别人开假证明，所以我家难以买到糖吃。 　　在我极幼之时，因身份特殊：是外婆外公的第一个外孙，竟得特殊照顾，偶尔能吃到片糖。在外公外婆眼里，我无疑是一个大宝贝。外公外婆生了一大堆儿女，活下来的也有六女一男。我仗着母亲是老大之故，在他们的孙子、外孙辈中，坐了第一把交椅，外公外婆特别宠爱我。特别幸福的是，我已经呀呀学语了，我的那些弟妹、表弟妹还没投胎，谁也不会来与我争外公外婆的疼爱，而且我家和他们家隔得很近，唯有一华里多路，他们想我了，我就有了爱。他们常把好吃的留着，送给我吃。每年，我总能吃到几回片糖，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反正让我感到幸福。 　　外公是一个幽默的人。那一回，他带了片糖来我家，先故意不让我看见。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见了外公就说：“我要吃屁糖，我要吃屁糖！”我话还说不圆，把“片糖”说成了“屁糖”，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外公把片糖拿出来，却不给我，说：“这是么子？”我说：“我要屁糖，我要屁糖！”外公说：“这是磨刀石。”幼小的我灵机一动，说：“我要吃磨刀石。”忍不住大笑不止。 　　就是到了现在，亲戚们还时常跟我开玩笑：“你要吃磨刀石吗？”
　　走亲访友，少不了提一封糖。官舟寨说一封就是一包的意思，封但比包更有意思，让人感到词义的浓度和严密，封字有包得一丝不漏之意。家中有长者收到的糖自然多些，我家中有祖父母，所以在他们的生日、正月里和家族中有姑娘订婚时，会收到一些糖。一般来说，这些糖轻易不自己食用，要等着下次我家需要去走亲戚时拿去用，收到后养之在米里，以防受潮。大部分人家都这样做，这些糖总是周游列国。 　　我的堂兄常常来我家翻米桶，把藏在米里的糖拿出来吃，有时弄得米里到处是糖。我也因此能多吃到一些糖。那时的糖品种很少，好的有白糖、红糖、片糖，其次就是水果糖、薄荷酥，再差一点的就是花生糖、兰花根。白糖、红糖、片糖凭票供应，难以飞入平常百姓家。白糖、红糖那些奇妙的晶体特别诱人，像一些灵魂的药。水果糖并不是用水果做的，只是有些水果的香味，甜倒是很甜，也很坚硬，含在嘴里，久久不化，弄得口水激涌。薄荷酥，怕是最甜的糖了，一支支如雪白，中间有藕样的空芯，放进嘴里就化，牙齿不好的甜得直痛，我们细伢仔细妹仔受得了，可惜数量不多，一回只能吃上一支。花生糖、兰花根吃得稍多些，花生糖里头是花生籽，外面是糖衣，雪白雪白的，又香又甜；兰花根是用米粉或面粉做成细条子，油炸成弯弯的虫子，取名者竟认为像兰花的根，我看倒像一些小树根，有的兰花根还穿上糖衣，特点是香、脆、油，有糖衣的还甜。 　　我在吃糖时，有时不小心会掉一两粒在地上，祖母赶紧捡起用嘴吹几下或在衣襟上擦几下就递给我吃。大人总是这样忍着自己不吃，让给小孩吃。
　　那时包糖用报纸，一封糖用地尺来见方的报纸就行了。包拆封后，包糖的报纸我家不会丢，给祖父卷烟抽。我没有钱买小人书和其他书，就把包过糖的报纸一字不落地看完。为让我方便看这样的报纸，父母总是把拆封的包糖纸放在饭桌的下层。一天的事做完了，一家人围坐在火箩上谈天说地时，我就进入了文字世界，虽然那些文字说的许多事我不同，但我还是津津有味地看完。
　　糖的匮乏，让人们想办法寻找糖的替代物。 　　蜂蜜当然比糖还好，我们官舟寨把蜂蜜叫成蜂糖。那时没有人专门养蜂，我见到的蜜蜂大多是野生的，自来自去。 　　有一次，寨里人在山上发现了一窝蜂，破了它们的巢，取了它们的蜜，把它们用布袋俘虏了来家里，用箱子关了，放些蜂糖养着，过了些日子以为养熟了，便开箱给予自由，它们固执地飞走了。 　　我们官舟寨只有一家有蜜蜂，那是我三叔家。到三叔家玩，偶尔能喝到一小碗蜂糖。我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咂巴，似乎慢慢喝这蜂糖会多些。喝完，嘴巴里很久还甜津津的。我非常渴望我家也飞来一窝蜜蜂。 　　后来，果然来了一窝蜜蜂。记得是秋末时节，我放午学回家吃午饭，我看到我家木屋里到处是蜜蜂飞舞，嗡嗡地，把我家弄得闹市一样热闹。让我高兴得跳上蹿下，看它们在哪个角落落脚。下午课的预备铃响了，我还在看它们。它们还在乱飞，像逃亡时临时的歇息，心有余悸似的。我放晚学回家后，发现屋里安静了许多，但还看见少量的蜂在飞舞，我便断定蜜蜂没有走，已经在选中了我家安营扎寨。我来不及放下书包，循着嗡嗡声，发现它们选定了楼上的碗盏柜做房子。我高兴地盯着它们，它们抱成一团，有一个中皮球那么大。我兴奋地告诉父亲，父亲前来仔细观察后，用竹扫帚把楼上的蜘蛛网清除掉，怕它们误入陷阱。父亲叮嘱我，蜜蜂是机敏的动物，不要去惊扰它们，不然它们会飞走。早上、中午、晚上，我一日必看三回。蜜蜂真的是勤劳，一日到黑，进进出出，窝一天天做大，最后做得比我们学校的篮球要大。后来，父亲割开它们的窝，取到了一碗蜂糖，我们全家每人用开水冲了一碗吃。这一天成为我家的节日，不只是因为蜂糖给予了味觉的快乐，还是因为自家的蜜蜂酿造出了蜂糖给予了心里的自豪。 　　不久，冬季来了，花不多，采不到什么蜜，又遇上了连续的雨雪天，不断有蜜蜂死去，楼上楼下到处是蜜蜂的尸体。看着这些可爱的蜜蜂这么死去，我心里很痛。我的父亲以为是气温太低，它们是被冻死的，用一个土钵子撮了火放在蜂旁边，蜜蜂还是大量死去。父亲拿出平常舍不得吃的白糖冲了一碗，放在蜂窝旁，我看到一些蜂爬在碗上吃糖水，可是这不能在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不断有蜜蜂死去。我明白是我们把它们过冬的粮食吃了，他们在忍饥挨饿中死去。我便恨我自己，我们人虽然缺粮食，但还不至于饿死，图个嘴上的快活，为何要把蜜蜂过冬的粮食吃了呢？蜜蜂来到我家，给我家带来了热闹，给我带来了欢乐，我们却夺取了它们的粮食，残忍！残忍！它们有微弱的武器，在我们给他们制造死亡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用那微弱的武器蜇我们一下，就这么无声地死去。他们的死在我心里是一种最重最重的控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不舒服。春天来了，存活下来的不多的蜜蜂结队在我的木屋里转了几圈，飞走了。望着飞走的蜂群，我重重地叹息。
　　下午的课，一点都没有心思听了。坐在教室里，我实在听不全老师的话，三句听丢了两句。一放晚学，我们径直跑到生产队的粮仓，大人已经从山上回来了，各自找到自己的父母拿到苞谷秆，像一群饿狼一样，猛啃一气，每个人都笑咪咪的。那时，我没吃过甘蔗，听说甘蔗很甜，听说糖就是从甘蔗里榨出来的，甘蔗离我很远，苞谷秆离我很近，我觉得甘蔗大概也就和苞谷秆差不多，反正苞谷秆是世间美味。 　　生地里的苞谷秆和高梁秆是很甜的，耕熟的地里长的不行，白开水一样。小小的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只觉它们很怪，也很溅。那时私人自留地仅够种菜，又不允许开垦新的，所以不会种苞谷和高梁。生产队倒是喜欢在刚砍了木头的山坡上烧山种苞谷或粟米。生产队收苞谷时，大人总会为自己的小孩带回不少苞谷秆。这对我们实在是一种诱惑，我细嫩的嘴嚼起了泡，还是要嚼，一直要把那些苞谷秆消灭完。消灭完了，还幻想着大人天天去山上掰苞谷，可是山上的苞谷一两天就掰完了，我的幻想像一个肥皂泡一样一下破裂了，无声无息。
　　等我放下碗，我看见那些木屋在左旋几下，右旋几下，我知道我醉了。阿姨家的甜酒这么好吃，怎么会让我醉呢？ 　　我的家乡喜欢做甜酒，所谓甜酒，是侗苗山寨的风味小吃，其制作要点是：把糯米煮熟，放入甜酒曲，升微温发酵，在酒味不浓时，连渣一起加水煮来吃。如果哪道工序不好，甜酒就会不甜，甜酒也就没有甜酒的味道，在缺粮食的年月，不可能将之作废而用以喂猪，就死马当活马医，放些糖精食用。那时，糖精是人们常用的东西，一些食物吃起来不甜，没有糖放，就用糖精。不过糖精始终不是糖，放多一点点就会发苦。自然的甜圆润、醇厚，糖精的甜死板、食后微苦。有什么办法，有点微苦的甜总比不甜让口舌舒服吧？ 　　跟奶奶去一个阿姨家打三朝时，我大约有七八岁时吧。我的家乡把恭贺小孩满月叫做打三朝，因为要连续恭贺三个早晨，喝三天酒。阿姨家的甜酒实在做得好，甜而不腻，细嫩可口，这种糖一样的东西给我的诱惑太大，我抵挡不住，连喝三碗，肚子圆鼓鼓的。 　　木屋晃了一阵，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经过了半天。酒用伪装的糖作幌子，或者说伪装的糖用酒作暗器，把我蒙骗了弄醉了。不过，也是我对糖的贪心，让我投入了伪装的糖和酒合织的罗网。我真的是经不住攻击。
　　睡觉前，父亲给我和弟妹，每人一粒东西。我拿在手里把玩，小小的塔，精致的样子，好看的淡黄，实在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小玩意，问父亲：这是么子？ 　　父亲告诉我们，这叫宝塔糖，药虫的。 　　我们三兄妹睁着眼睛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接着说：你们经常喊肚子痛，肚子里有蛔虫了。 　　我感到奇怪，肚子里怎么会有蛔虫呢？我又不曾吃下过蛔虫，每口饭菜都是这么嚼了，里头就算有虫也会嚼死了，口里进不了虫的，至少进不了活虫。难道是我们睡觉时虫子从屁眼里进去的么？是的，我的肚子时常痛，肯定是肚子里有虫子了。 　　父亲对我们说，很甜，好吃，快吃了，明天上茅厕就会拉出死了的虫来。 　　我想父亲为让我吃药说它是甜的，想必肯定是苦的。不管怎么苦，肚子里生了虫子，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要是把肚子钻通了怎么办，吃下去的饭不是要漏出来的么？把肚子里的蛔虫打下要紧，吃！把小小的宝塔放进嘴里，呵呵，真还是甜的，这东西好，吃下它能打虫子，还等于吃了一颗糖，划得来。 　　果然，第二天，我们都先后拉出了虫子。蛔虫，真是长得吓人，好几条盘在屎里，还有一条好长一截出来了，用尽了力气也不能把整个屙出来，我赶紧叫奶奶，奶奶用铁夹把它夹出来，我看到只比我的鞋带短一点点。这么多长家伙在肚子里，我很后怕，我怀疑肚子里的某些地方是不是被它们钻坏了，肚子立即似乎不舒服了，揉揉肚子，却没有哪里明显地痛。 　　可笑的是小小的一颗糖就把它们结果了。我对宝塔糖有了特别的好感，我甚至感到我一生需要它，为了我肚子的纯洁和安全。这样神奇的糖。
　　放晚学时，老师严肃地对我们说,不要接受陌生人送的糖吃，地上掉的糖也不要捡来吃，因为美帝国主义和台湾反动派用飞机空在我们祖国投了有毒的糖，还派了一些特务过来用放了药的糖毒死小孩。 　　我想起了宝塔糖，用甜的味道承载着毒药，诱杀蛔虫。美蒋也想学宝塔糖，用甜的味道引诱我们，幸好老师早早提醒，不然我们哪天被毒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真是怕死人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低着头走路，想找找地上有没有糖，要是有，我会捡起来交给老师；好一段长时间，无论到哪里，我也总是用眼睛扫来扫去，看有没有拿着糖骗人的特务，要是有，我会像小兵张戛、潘冬子、雨来这些小英雄一样，用智慧把特务抓起来，送到公社，公社会为我披红戴花并敲锣打鼓送我回家。 　　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我成不了英雄，没有给我成英雄的一丝机会。几个月后，我对此失去了信心，也渐渐淡忘了此事。
　　我在路上一蹦一跳，书包在我屁股上一蹦一跳，我像一只小鸟一样，快乐地飞到了家里。 　　这时，我的一个亲戚在和我祖母说话，亲戚跟我客套几句后又继续跟祖母的话题。 　　好可怜的，她男人好好的，好好的大活人，没病没痛就死了。
当真是可怜。 　　后来，查出来了，她跟野男人好上了，一个晚上在酒里放了糖放了老鼠药，把她男人药死了。
　　啧啧。

　　我放鹅去了。

　　我的脑子老是有几个字在缠绕：酒，糖，老鼠药。那回糖精和酒合伙把我醉倒了。这一回，糖和酒，再加老鼠药这个同谋，它们的坏事做得更大，把一个看起来好好的强大的生命彻底击倒了，再也不是生命了。本来可以再活几十年的生命，早早凋零。糖这样的好东西，为何成为杀人的刀子呢？我曾经那么渴望的觉得亲如父母的糖，变得这样陌生。我感到了迷惑和悲伤。 （约5700字） Email:yhanli@126.com http://xinwenzi.yeah.net